第 5 部分

天命 钱莉芳 2988 字 3个月前

流王屋……这吉兆也太多了吧?到底是天降祥瑞,还是对手实在太强大了,以至必须百般捏造、托言神迹,才能打破民众根深蒂固的恐惧,鼓动起事?武王牧野誓师,列举商纣王三大罪状:听信妇人谗言;不祭祀自己的祖宗;不任用自家兄弟。多么奇怪,讨伐一个不共戴天的敌手,理由竟是对方亏待自己人!设身处地地想想,周武王到底为什么会作出如此异常的宣战誓言?一切事后看来反常的东西,在当时必然有足够的理由使它显得正常。《牧誓》的字里行间,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武王要讨伐的对象,拥有时人心目中不可撼动的正统地位,以致以任何借口向之宣战,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唯有谴责他背弃了自己的宗族和祖先,才能证明征伐的正当!”

“再看那一道道颁行天下的号令文诰,遣词行文中,周也从未否定商的正统地位,举事之前,称受商之命于皇天上帝。灭商之后,说‘皇天上帝,改厥元子’,总之反复强调这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奉天命继承商的大统。”

“武王进入朝歌后,首先做的,不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而是安抚商的贵族遗老:释放佯狂被囚的箕子,修缮王子比干的坟墓,甚至把殷商遗民都封给了纣的儿子武庚!对一个恶名昭著的旧政权,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取而代之?为什么要这样处处施恩事事示好?就算周王仁义谦退,那些殷民难道没脑子吗?舜避帝位于尧子丹朱,天下人都知道丹朱不肖,不朝丹朱而朝舜,禹避帝位于舜子商均,天下人不朝商均而朝禹。商朝遗民难道不知道他们的前朝旧主何等罪恶滔天?怎么不自发地弃武庚而朝武王?”

“不惟如此,周初甚至还发生了管蔡之乱。管叔、蔡叔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居然宁愿背叛自己的同宗至亲,也要帮助一个前朝王子复辟!武庚成事,带给管、蔡的好处,还能超过西周的?周公为镇压这次叛乱,东征三年,死伤无数,《诗》云:‘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如果殷商真有传说中那般残暴不仁、民心厌弃,何以清除殷商的残余势力,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也许,这种种不解之谜的答案,就藏在那些被禁绝的商朝典籍之中。西周千方百计要毁灭商朝典籍,就因为那里面记载了一些周人不想让后世百姓看见的东西!当然,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以常理而论,隐瞒得越严重,真相必然就越惊人!”

卫律缓缓地说着,语调平静自然,然而在我耳中,却不啻响起一个又一个炸雷,震得我心惊胆战。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过的,在史学上最大胆、最耸人听闻的言论。然而他的每一句话,又似乎都持之有据、言之成理。我呆呆地看着卫律,半晌才道:“知道吗?你这人……很危险。”

“危险?”卫律淡淡地一笑,道,“真有意思。我听说太史大人为人正直,治史严谨,素以晋之董狐、齐之太史自勉,想不到连探索这样一个遥远时代的真相,都视为畏途。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好奇:真实的商朝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被他说得竟一时呆住了。

卫律合上简牍,站起来对我躬身一揖,道:“多谢大人这段时间给在下的帮助。在下职分卑微,无以为报,给大人一个建议,希望对大人有用:商朝对巫术的偏好,似乎到了不正常的程度。自古未闻以鬼神治天下而能长久者,但殷商却是个例外。从这里下手,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说完,卫律向我再施一礼,便向石渠阁外走去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

苏武一时听得有些发怔,好一会儿,才道:“他后来说什么?商朝人……喜欢巫术?”

太史令点点头道:“他提醒了我。这确实是个奇怪的现象——历代商王都极其重视鬼神,甚至不惜以大量活人祭祀殉葬。虽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毕竟杀人以殉,非仁义之举,这么残忍的事情,为什么从没有危及他们的统治?还有,商王室迷恋占卜,田猎、祈雨、征伐、稼穑、疾病……几乎无事不卜。占卜这种事,谁敢保证次次都准?万一错失,岂不有伤王室威信?可最叫人吃惊的是,他们几乎每发必中!那种准确的程度,远超我们现在的太常、太卜。这确实令人难以索解,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而西周禁绝商朝文字典籍,和这又有什么关系?”

苏武不假思索地道:“哪会有这种荒唐事?!一定是假的!若靠占卜治国,早就天下大乱了。西周禁绝商朝史料,说不定就是因为那里面这种虚假欺诈的东西太多了!”

太史令道:“商朝是甲骨卜,卜辞、结果都一一刻写在龟甲之上,怎么做手脚?下雨就是下雨,不下就是不下,根本无法含糊其辞。”

苏武想了想,道:“也许他们只留下正确的卜筮结果,那些失误的记录都被销毁了,所以给后人造成每发必中的错觉。”

太史令摇摇头道:“你拿作伪的想法去揣度,再多的证据在你眼里都是假的。世上有些事,确实非常理所能解释,但不能解释不等于就不存在。占卜大行其道,就是从商朝开

始的。商以龟卜,周以蓍占,传到今日,阴阳五行、命相堪舆,洋洋大观,方式越来越精细,准确度却越来越差。前几年陛下选了个日子要娶妇,命太常署算一下那天吉利不吉利,结果五行家说可以,堪舆家说不可,建除家说不吉,丛辰家说大凶,历家说小凶,天人家说小吉,太一家说大吉,竟无一相同。弄得陛下大发雷霆,骂他们都是些欺世盗名的骗子。幸而我正奉旨编制新历,没有参与,否则也难逃罪责。其实陛下骂得也没错,今日之占卜和上古已相去甚远,许多几乎就是在撞运气。可是你想,如果占卜最初就是这样,谁会相信?就算用什么小伎俩骗得臣民百姓一次两次,时间长了,总会引起怀疑,总会露出马脚,怎能蒙骗天下人几百年而不败?”

苏武道:“商朝人若事事都能预知,何至于被周所灭?”

太史令摇头道:“我不知道。倘若果真事涉鬼神,那必不是我们平常人所能揣测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但我相信,精确的占卜确实曾经存在过,只是不知何故,这种技能在现世渐渐消退了。即使如此,市井乡野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两个拥有这样能力的异人。像本朝的许负、司马季主、傅仲孺等人,不都是……”

“傅仲孺?”苏武道,“东市那个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太史令一脸错愕,像听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你管‘长安第一神相’叫‘江湖骗子’?!太卜有疑难,都要向这个‘江湖骗子’请教!他准确地预言过骠骑将军的早逝。他东市那间相肆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多少勋臣贵戚在他面前低声下气,重金延请以求一相,还得看他心情好不好!”

苏武不以为然地道:“他有那么神吗?可那年李少卿他们硬拖我去看相,结果看出来的事,十有八九是错的。”

太史令的表情更惊愕了,道:“还有傅神相会看错的事?他说错你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