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冬之篇·鸦旗 第四节 无聊结束了 (1)

不堪抄 柳具足 11638 字 4个月前

天亮了,雨越来越大,“吴王太子失踪了。”武原君神色凝重地对仲雪说,他已抓获能抓住的流寇,其中有两名是乔装成海贼的会稽盾甲兵。

没有灵子的下落。

仲雪久久盯着艅艎舰桥的屏风,上边写着难以辨认的字迹,灵子的香味充溢着这个斗室……她想写什么呢?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果是狸首绑架了王太子,就会将王太子押回大禹陵处决,作为神的胜利——他的思路就是这样。”仲雪裹紧披风,“我们已经落后狸首一夜。”

武原君用船将仲雪和元绪运回浙水以南,“吴王太子最好已回到他的舰船上了……否则战争将会爆发,一场因寻欢作乐引发的战争,同样会伏尸千里。”

在南岸,最大的惊喜是阿堪,他还是划着白篷梭飞跟来了!但小艇无法渡江,他滞留在此好几天了,“真是危险的恋情……”他凝视着仲雪的发如飞蓬,照亮或焚毁一个时代的,就是这些身不由己的女性。仲雪怀疑绑匪是会稽甲士,阿堪说“没有所谓的‘会稽山治安’,大部分凶杀发生在亲属和熟人之间,你愿意把真相寄托在那群黑皮老鼠的身上?”盾甲兵们本身就是一群肮脏的罪犯,身怀绝技,靠山庞大,怎么追查?

“他们会在各地神殿落脚、隐藏人质。”元绪说,公元前的旅行是危险的,你必须要与天气、体力、土匪、山贼、江盗、野兽以及迷路做抗争。

“狸首有那串钥匙。”阿堪说。

“哪串钥匙?”

“大护法的钥匙。秋祭时我太生气,把钥匙砸给了他。”

“他会选择那些水道上的大护法神殿。”你很难步行押送人质,必须要有一辆马车或者一艘船,“能驾车的人很少,全越国加起来不会到一百个。”划船则是大海捞针。

武原君的人手散布乡野,一个一个向东南搜查废墟神殿,让阿堪询问那些寄居的乞丐(他们冬季向东乞讨,春季返乡种田),有没有发觉异常情况……他们在一座废弃的风云雷雨山川坛,找到了暂时囚禁人质的场所,有人晚上听到有女孩的叫喊,“我还以为是闪电女神在发怒。”这乞丐兜着手说。塌陷的祭坛下还找到一册航图,在这个时代,书籍图册极其珍贵,不是寻常人能拥有的,“是我画的航图,”仲雪摩挲着烧焦的印迹,“她在标记出行踪。”

他们在护堤侯庙,找到控诉夫镡的鬼板,和艅艎的甲板同一材质,是从大舟上切下来的,是狸首发出的檄文。武原君的信使乘白篷快艇而来,“吴王太子已经返回!吴军正在御儿北境齐卷——”时间在流逝,仲雪越来越焦躁。“如果真是狸首干的,他需要所有人目睹,在抵达大禹陵前,他不会杀死人质。”阿堪安慰他。

“但人质会企图逃跑,难以控制时,绑匪就会下手。”元绪很冷静,“我们得日夜兼程。”

他们在船上睡觉,夜晚也点燃渔火,轮班划船。抵达大越山区时,夜雾在膝盖下萦绕,一切都那么安静,一艘烧焦的乌篷船扔在大禹陵的埠头。除此之外,只有神巫的仆人在扫地,会稽盾甲兵暂时解散了,连修城墙的土木工人也要收工了,毕竟神巫回故乡去了。雨停了,时隐时现的月亮晕染着金色雾光,窆石上夫镡的铜钺显出形状,顶端微微飘动一件女式麻衣,白得沉沉甸甸。

仲雪拔下了铜钺。

有人在箭楼朝他射箭,是弩机的磕擦磕擦声,这是第一次获得回音,仲雪从竹脚手架往上爬。“我有你的贵人。”低沉的男声说。

“你要多少黄金?”仲雪急切地扒住堞垛。

“黄金?你要给我黄金?”对方冷笑,“这是你们衡量贵贱的方式。好吧,就给我黄金。要楚国的爰金,方便携带,一个人来。单独让你的瘸子送来,子时结束时,埤中北门。”

仲雪从脚手架跃向箭楼,那人很矫捷,几乎是同时跳下神鱼池,从那里他可以直接从水闸游出海。

“他们去了埤中,狸首想在神巫跟前执行。”仲雪对落后一步愠怒万分。

夫镡的少傅领着舟师——这群室内的士兵——也赶到,武原君也派出信使向夫镡报告了形势。他们显然对仲雪拔下铜钺的举动更为愤慨……

“要多少爰金?一斤还是一百斤?”元绪烦乱地问,“这是赎金的讨价还价方式吗?”

“我能背多少就给他多少。”阿堪看着仲雪,灵子对于他来说是无价的。

对于少傅来说是有价的,“调拨爰金需要时间,而且我一次只能支付一百镒。”

夫镡的舟师分拨人手在大禹陵附近继续搜寻,武原君的水手也已筋疲力尽,快要从船桨上跌倒了。仲雪弃船步行,翻越已默默看着无数人走过的会稽山脉。

乌滴子带着句乘山的四名君子卒,穿着日常服,等在即将关闭的小西门外。为仲雪送来一百镒楚国爰金,这是阿堪第一次见到这种捶打成薄片,可切割成均等方形的金币,以二十五镒为一片,一共四片。

“我会跟着你,但碰见绑匪时,别离他太近。”仲雪帮阿堪系紧布袋。

第一次交易,阿

堪送去,仲雪远远护着他。但被发现了,绑匪沿着屋顶在监视他们,“在子时击鼓声停止之前,让神官把金子扔下水门,大护法不许跟随。”阿堪扛着布袋奔向北门,仲雪爬上屋顶追击,埤中的石屋就像垒砌的平菇,在他脚下破碎。乌滴子托举、挈拉,助他一臂之力;君子卒也撒开包围圈。阿堪把金子扔进滑行的乌篷船,布袋在船篷上弹跳了一下,滑落水,绑匪接着跳下船,仲雪又差了一步——北风从迅速下滑的水门缝隙呼啸而过,乌篷船正好就贴着那道缝隙穿出城,齿轮的咯吱作响,一个男人在尖叫——男人脖子系着长绳,横着身体被轮轴绞杀,水门因而留下一道关不死的空缝,死者是全城最有势力的瘸子——因为阍人一般由瘸子担任,而他所管理的城门非同寻常,需要转动轮轴才能开启……

“他抓住了灵子,为什么还要杀一个守门人?仅仅是恐吓?”仲雪纷乱地问,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寒冷入髓。

胥师对大批会稽山那边的人马涌入他的城市大为不满,“我们守卫这座神的城市,很多人记恨我们。死人是个人恩怨造成的,是乡土文化的一部分,越人爱复仇。”

“复仇也必须要有勇有谋,”阿堪的膝盖疼得锥骨,“最近你们有没有碰到过非常厉害而且小气的人?不管多久以前?”

“呃,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他看到乌滴子,砸吧嘴,“是夫镡的大船头。”他见到石泄和阍人起过争执,阍人告诉他石泄想要钱。

“石泄这种人根本不想要钱……”

“没有比有钱人更爱钱了。”胥师说得滴水不漏,“报案的话,就能拿到赏金。”

这时赎金打捞上来了,绑匪没要那些金子,灵子仍下落不明。

“石泄报的是什么案?”发怒的仲雪摇撼胥师。

“是鹿妖!”胥师喘不过气来,“鹿妖说‘无主之地,吴王所有’,那个卖牡蛎的女孩是第一个受害人。”

“石泄在追查模具的过程中还为那女孩报案,一定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仲雪还清晰记得石泄的拳头落到身上的触觉。

“良心不安。”元绪说,“石泄是虎错湾人,虎错湾人不杀人,那个女孩一定死得很惨。”

“而你们没有追查下去。”

“那是鹿妖!”胥师脸涨得青紫:“我们只是凡人!”

而石泄本人也死了。那个死去的女孩,像山洞里的盲鱼,被时间所遗忘。

又一个不眠之夜。

搜索仍在继续,但没有成效。

仲雪去踏勘三岔桥,他曾和暴七遥望如同神营建的城市,并在这里遭受袭击,暴七依然下落不明,他失去太多同伴了。桥的另一头,走来了夜巡的胥师,他也被失职所折磨,说起前一个女孩的死亡疑点,“她跑到这里,被活活打死,内脏被切走,尸体倒挂在桥下,人们都认为是鹿妖……但我怀疑过是猪龙婆杀死的,因为他对人很粗暴。”

“而猪龙婆是黑帮的护卫,你又没办法对付。”守夜人们所看护的城市,正从古朴的沉睡中醒来,利益冲突与怪癖的苏醒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来。

桥面发出砰砰声响,仲雪从栏杆伏下身,“既然你喜欢跟着来,那么就让你来。丑时,南门。”低沉的声音从桥下传来,又一次指定仲雪送钱,而且开口要一万镒爰金,“她不是夫镡的养女吗?用她体重的一百倍金子来换。”

仲雪攀下三岔桥——胥师拽住他的腰带,“这里水流很急!”两人交替趴下桥架,那个神秘的男人消失了。

“即使是夫镡,也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金子。”君子卒伍长说。必须要凑齐金子,难道先去打劫金矿?君子卒往返冶炼场,用马车运来一千镒爰金,下边全是铜质的假币。

仲雪驾着马车,在宵禁的街巷里,被绑匪支使着不断转换地点。丑时即将过去,第一记鼓声响了,仲雪离开指定的地点还有一条街,他驾车冲过后巷,车被狭巷卡住。仲雪跳下车,捧起最上层的爰金,冲向巷口的亮光——鼓声结束,他看到的是胥师被绑在树上烧死。

马儿在两边砌石墙之间嘶鸣,没人来搬动那些金子铜片。

“以往的山贼要粮、要猪、要鸡、要女人,他故意把价开得很高,知道我们凑不出——他对金钱不感兴趣,”乌滴子说,“因为牵涉到夫镡,我们这么多人才听从他的指挥,他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

神巫的卫队拒绝句乘山的君子卒入城;但双方对绑匪可能的搜寻方法,都是粗暴地入室搜查、截留车船和轮番搜山。搜查范围每两个时辰按大越山区直径五里范围推进,但这还是原始森林覆盖的年代,野猪伏卧在一人高的狗尾草丛中,它们的数量比人更多。“灵子根本不在埤中……在山野刨一个深坑加道木栏,或者被扔到废井道,我们都无法找到她……”仲雪的内心,与她的内心,之间那根细微悸动的蚕丝般的线,无限延伸于无尽的暮色之中。灰冷的夕阳快速地在绯衣妇人般的山石上一跃,就沉入银灰色的海。山石下的赤石夫人庙,君子卒们发现了一个被碎石填埋一半的地牢,里边锁着一个男人——

典狱长的儿子,少典——大高华为苦役场带来瘟疫时,父亲叮嘱他移送重犯到花宫后,就杀死病患。将尸体摆放到各个出口,这样即使有逃犯,也会被感染。宁愿让这些犯人遭受天谴而死,也不能让他们逍遥法网之外。但少典没有照办,“能施行天谴的只有天命,而我并不是神。”下雨天,少典就浸泡在石牢里,四壁只有他的哮喘回声。“去年冬天的战争,摧毁了许多人。”被营救的少典睁着一双耐心的大眼睛,对仲雪说:这些人回到山中或海边的家中,默默拼凑起自己,重新开始生活;有的人获得战功,获得姑娘的喜爱;更多的只收获了内心创伤——不少人下了战场,就进了苦役场,雪堰大夫释放囚犯,他们又逃走了。某些犯人出于报复,绑架了少典把他关起来,让他尝尝绝望的滋味,这些人也许是为了泄愤,也可能是绑匪的朋友。

黑夜还没从城市上空完全挪移开,市井的声响伴随雀鸣而起,多少人仍在享受或忍受平凡的一天,又有多少人失去了醒来的机会。炽烧你内心的无名怒火,在于旁人照常生活,并不能体谅你对受害人的忧思和恸切。仲雪想那绑匪也一样,犹如被反锁于火宅,浑身浴火……炭工推着轱辘作响的板车来送炭,长长的篾筐里装着整条整条竹炭。一个小男孩一路捡起掉落的碎炭,挎着竹篮走进司稽的公寮找仲雪,这是小结,“他说要在海螺壁和你说话,就现在,你一个人去。”

“‘他’是谁?是你的屠夫师傅奢比尸吗?”问不出下文。

这次轮到仲雪站在祈愿海螺的那一边。绑匪要让夫镡来换灵子,“父亲难道不该用自己的生命来挽救子女吗?”

“这就是狸首的妙计?你以为夫镡会关心一个娼妇的性命?就算是国王的娼妇?”

“王公贵族们都是堆粪土。”男人咔咔轻笑。

“用我来换她!”仲雪捶打海螺壁,“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在这儿!没有神灵,只有一个你,和我!”他听出对方在迟疑,他望向海螺孔的另一边,只能看到蒙面的黑布巾,“你是要我查出那个牡蛎少女的死亡来和灵子交换吗?”

“一二不过三,你是个吴人,应该有商人对数字的笃信,寅时,三岔桥。”说完那人就毫无畏惧地纵身跃入潮中。

仲雪已经有预感了,这次失手,他将永远地失去灵子。

他们在公寮激烈地争吵,“不可能!”伍长反对:“不可能为了匪徒一句话,就让夫镡亲自来。”争吵顷刻休止了,仲雪轻声道:“南山有枸……”一队君子卒走进公寮,椎髻上插着苍翠的枸骨枝叶——夫镡来到了埤中。他端详着仲雪,石泄差点将仲雪嘴唇割下来,现在还有一道淡淡的伤疤。

那人划了一艘带拖板的船,插满枸骨枝的乌篷船按他指定的路线去交换,划船的是夫镡本人;他先遵从指令,将金子堆到拖板上,然后划船跟从。仲雪乘白篷梭飞从另一条河道阻击这艘拖板船,船驶进一个桥洞,“仲雪!”灵子喊他,她被揪出船舱,蒙面人用装鱼钩的义肢从背后卡紧她,另一首用匕首划向她的咽喉——

大拖板卡在桥洞下,船走了,把仲雪截在桥洞外。仲雪跃上桥,翻过拖板,灵子在蒙面人臂弯中倒下。蒙面人将她塞进麻袋,连同成堆的金子,用力翻出船舷扔进水里。

夫镡跃入水中,但没找到。

灵子消失在湍流中。

船混入一模一样的赶早圩货船,君子卒将顺江截下他们,一艘艘掀开篷盖,但不能期望有多少结果。

他们披着毯子,站在河岸上,一天都沉浸在痛苦中。

“我能知道她的名字吗?”仲雪问。

“你叫她什么?”

“灵子。”

“她出生时,她父亲和我还在甬江上游挑选木材,为尽快赶回家,一路唱船工号子,‘风外甥,顺江而下,桨娘舅。摇进岙,喝老酒,依罗——嗨!依罗——嗨!’所以她叫‘依罗’。”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武原君接二连三的求援信飞来:“吴军正在南下,我要向谁借兵?惟有句乘山的战神。”紧接着是雪堰大夫的传檄,他带着山阴君逃到北方领地后,在浙水两岸派出斥候。吴军陈兵御儿,五色军旗向西延绵,在渡江口飘舞:“战争的正义性在于保存面临灭亡的小邦,霸主的勇武在于打击强暴的大国,王霸之业由此威震海外……”所有巴望夫镡夙夜驰援的溢美滥调。仲雪清楚即使没有武原港的乱局,吴王太子也会南下,有一个笑话是“每年揍一顿越国佬,只有他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唯一的错误,就在于他们是弱者。

“是王太子的例行冬狩,”劫掠边境,采购年货,“如果你北上,会升级为一场战争,很多不必死的人都会死去。”

“越国当然需要战争,这是跻身霸主的捷径;然而,吴国连年丰收,是为天时;吴军在北岸等我们渡江而上,占尽地利;吴伯治下,大邦有防备,小邑设保卫,民众习于守战,我们还无法抗衡。”少傅也竭力劝阻,“吴世子把越国看作一块疥癣,他南下征伐,是为了告诫我们:在吴国西向与楚国争霸时不得轻举

妄动。”

“越国太古老,人们活得像野兽,难道就不是痛苦?”夫镡再次北上。运粮的车船、修建桥梁道路的工兵,旌旗、羽缨和送别的啼哭……仲雪不清楚灵子的安危给夫镡造成多大的伤害,仅仅是颜面丧失,是否还有内心煎熬?大义之前,私情只能埋葬?

神巫住在一座蜂巢般的石屋山上一间简朴的顶台石房里,在答辩之前,他都不再见仲雪。仲雪走上台阶,融化的脏雪顺着石阶流淌,就像黑色的血。“我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么爱灵子。”仲雪隔着前庭,对着寂然读书的神巫背影说,“但我看到她,就如同看到母亲……当年您和您的君长送她去吴国……如果我能阻止。但如果阻止,就不会有我的出生。”他笑起来。

在这连绵成山壁的石头巢穴里,也有属于大护法的房间。仲雪倒在地上做梦,屏风上转动一只只窥视的妖精眼,他那无因无果的爱。如同自相吞噬的蛇,他惊醒,船穿过桥面时他和夫镡都看不到船体,一艘带篷的船,可以轻易把一个国王藏起来。凶手把灵子拖出船篷,但扔进水里的可能是另一个人……三个时辰后,君子卒在城外的沼泽打捞上麻袋,袋子里装着的是溺死的司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