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雪在又一个阴冷的清晨醒来。阑干式竹楼里的火塘已经冷却,茅草顶漏下点点滴滴恍若生命之水的冰雨,连续五天的冬雨浸润了大地又从地表蒸腾上来侵袭地板,让人觉得骨髓里都装满了冰水!因为越人习惯于每年都翻盖新竹楼,所以很多大贵族到了冬天都泡在冻雨里,仲雪的肺炎简直要复发了!
“快醒醒,懒鬼贵族,该去海神庙啦!”比二十七个不堪重用的人加起来还要没用的阿堪用拐棍戳打屏风。当阿堪在秋季……膝盖上中了一箭差点死掉时,他得知仲雪是向海神祈求自己康复时,说看来你是向妖怪为我讨来了生命,海妖一定会让我付出代价的:“岛屿是海妖的睡床,必须定期膜拜,以平息恶神的怒气。”所以每隔五天拖仲雪回海神庙一次。
“我应该向海神祈祷,让吵醒我的妖怪趁早死掉!”仲雪大嚷,小猎犬白石典睡眼蒙眬地舔着他的光脚,听到诅咒发出“呜”地一声。
“如果我今晚死掉,明天一早你就会怀念我的。”秋祭之后,阿堪即刻要求仲雪搬去埤中,仲雪发怒,“我不可能又累又满怀厌恶地搬去一个新地方。”两人吵了一整天的架,直到半夜才愤怒地一起吃了晚饭。作为折中,他先搬去山阴君的夏宫,这也是雪堰兄弟对他的致谢……上古时代,每当一名君主死去,就要重建一座宫殿,所以都城不能固定。仲雪与他父亲住的房间也不一样,他所住的地方,才是他发号施令的台阁——他只是在情感上要很久才能承认,他惧怕孤单。
无壬以祭神的名义重登越君的宝座之后,逐步建起妄滥之祭的礼仪,越国成为天神、地祇、人鬼共存的国度,有躺在上边就会做梦的“梦见屏”,有迷宫一样的石林、可以祈求生子,有藤蔓搭建生长、依然活着的吊桥,道路之神掌握出行的运气……仲雪最喜欢和阿堪躲在海神庙的“海螺壁”后边,偷听人们的祈愿,那是一面攀满活牡蛎以及死去千万年的海螺化石,由巨大的菊石卷成一个漩涡状的石壁,象征海神的耳蜗——人们朝“海螺壁”倾吐,让潮汐卷走自己的秘密——有些祈愿很隐秘,是属于少女心事,“我喜欢一个废物,母神节晚上送给他一个绣了三个月的香囊,他却没有按时赴约,我该等他吗?”海螺壁另一边传来暗哑的少女之声,她的嗓音显露了多日来的焦切,“母神节?那是在秋天,现在都是深冬了。”阿堪轻嘘。“那你真该把他的皮剥下来寄给他的母亲。”仲雪笃定地回答。“喂,你不觉得这比拟太血腥了吗?”“没有什么比让一名少女空等更血腥的了。”他俩傻兮兮地回复少女的心事,或装作神灵给苦恼的少年指点……
“冲刷一切污秽的海神啊,我有一些手艺。”这时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敲击着石壁,吓了他俩一跳。“谁要听大叔的秘密啊?”两人把对方推上前,但大叔仍在絮絮叨叨,他说着从北到南都难以压抑的内心欲望。
“即使是贵族从极北雪国走到热到流油的南方海岛,也无法变得更理智呢。”阿堪暗讽。
“又何况南方总是下雨、下雨、下雨,从春下到冬、从早下到晚,再明智的心灵都会发霉。”仲雪抗辩。
大叔低声呜咽了一声,“我从吴国开始无法克制,如今到越国,很多人为我失掉性命。”仲雪透过壁孔看过去,示意阿堪轻声:“他是吴王太子的砌炉手。”吴越两国君主都在争夺冶炼大师。冶炼场的学徒先学砌炉,再学锻造,最后才能成为名匠。他们觉得应该鼓励他来之不易的迁徙,“他们是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的,你就是火神的左手,谁不爱你爱到发狂呢?”
“可即使那么多人为此送命,我铸的剑依然缺乏魂魄!”
他们太开心,听了一个又一个人的祷告,没有什么看到别人遭罪更能让人重建生活信心了,仲雪连失眠和肺炎都忘光了!忽然发觉涨潮了,已无法渡过来时路,狂暴的海浪卷着冰屑撞击石壁,他俩不仅听到大叔的低吼,还听到小孩们的尖叫——
一群小男孩攀上塌方岩壁打藤壶——密密麻麻的白脊藤壶,方言叫“锉壳”,可以用盐腌成菜肴,或者捣成解毒疗疮药,卖给会稽山甲士和句乘山君子卒,双方爱好决斗,经常受伤。所以扛一支尖头木棒打藤壶成为沿海小孩的主要工作,他们可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偷听别人的告解,古人的童年太短,贵族六岁起就学习高深的课程与治国艺术、战争方略,平民则刚会走路要开始采猪草、养蚕放牛、种田打猎、成年后还要为贵族免费劳动、出征打仗……大浪冲散了平民小孩,曾经是贵族小孩的仲雪跳进海礁之间,至今什么都不是的小孩阿堪高声呼喊,仲雪回头——身后慢慢涌起的巨浪,就像群山积压的雪……
海浪劈中礁石,是北方冥海的黑海神、南方热浪的红海神、东方春波的青海神被西风神搅成一只巨手刮来的耳光,仲雪奋不顾身地挟起一个小孩,急急抓住阿堪递来的手杖。跳回滑溜溜的陡峭石壁,仿佛连口腔内壁都被冰水切走了,连听觉、嗅觉也一起丧失——
海浪轰然退散,仲雪才听到阿堪的声音。
“我真应该打你一顿!”阿堪喊:“你的内脏会被海浪打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