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之篇·鹿鸣 第十五节 梦八夜 (1)

不堪抄 柳具足 11301 字 3个月前

“站住!”海塘的最后一段,仲雪被殳首顶住咽喉——他还来不及咽下武原君告别的叹惋,就快被铜尖角扎破气管——那名爱脸红的什长忠诚地信奉着对鹿妖的仇恨,“我不像百夫长那么多愁善感,吴人杀了我家人,我也要杀吴人,就这么简单。”

“你背后……”

“别蒙我回头,你的小妞走远了。”什长指的是绿萼,他跟踪仲雪很久了。看守武原君的盾甲兵察觉异情,正向这里走来。

“我能喊她一声吗?”

“就算叫破嗓子,你的小妞也救不了你。”

“白石典——”仲雪用尽全力呐喊。

蹲坐甲士身后静候口令的猎犬应声跃起,前爪划出一道白光——仲雪低头避过殳首,将什长推下海塘,继续喊:“鹿妖!鹿妖来了!”狸首的亲兵即使无法被说服,但“鹿妖”两字就不同了,盾甲兵跳下海塘围捕,什长还要费些口舌。仲雪和猎犬跑向屹立于夜之尽头的大禹陵,“好女孩。”活蹦乱跳的白石典,仲雪使劲揉搓她的下颌,为再次相见她一定跑过了几百里鼪鼬之径。

一名口叼短剑的少年,骑瘦马斜切上道来接应,晃荡两条瘦腿说,“伯增讲你会跟我走,白石典就是最好信物。”猎犬朝少年摇摇尾巴。原来伯增在铜姑渎找到元绪的踪影,传信少年听说仲雪在木神庙再次露面,追到稷山又被山洞阻隔,瘸腿少女也搭乘同来,尹豹良已不再限制任何人离开。

盾甲兵的喧哗迫近,“大护法,请您屈尊过来谈一谈。”为首的什长笑眯眯地说,他下巴平得像被剑切过,脖子上满是俊俏的黑痣。就像智慧的增值点,这头笑面虎比尹豹良的愣头青有策略,那愣头青被揍得鼻青眼肿,夹在行伍中恨恨瞪过来。“多谢,我正要当面向神巫澄清。”仲雪转身踏上第一级踏道,骑马少年就悍勇地扑倒他:“我追你到木神庙,你跑脱了,追到稷山又落空,这次不能再让你脱逃。”“你想面对面地叫狸首交代阿堪的下落,你有没有命走到他跟前?”腿瘸少女也叱喝着扭转他的手腕:“大禹陵只有一个呆板的水牢,如果我是狸首,会把阿堪剁成肉泥。和矿渣搅拌在一起,扔进深不见底的矿井,让他烂成地底泥!”

盾甲兵诧然而又好笑地看着他们三人扭打成一团,“是铜姑渎。”什长说,轮到三人诧异地瞪向盾甲兵。“如果我是狸首,也会让反骨仔一辈子去挖矿,就像他们以前对夫镡干得那样。”笑眯眯的什长继续说,“一队甲士押着今年定罪的囚犯去铜姑渎服苦役,还没回来复命。”

仲雪不假思索地跳上马背。他想上大禹陵时,伯增的人手硬把他扯向铜姑渎;现在轮到他奔向铜姑渎,盾甲兵硬要把他拘进大禹陵。他夹紧马腹,那匹瘦马虽然筋疲力尽,仍灵巧地扬起前蹄,嘶鸣着在红漆殳首之上腾跃而过——

铜姑渎。

越国的铜官之山。

一路上,那叫“驹子”的少年询问仲雪:“因为有人偷了夫镡的剑,所以夫镡来杀死我们吗?”为对抗残暴的大自然、野兽乃至成年人,青少年组成小帮派,就像兽群一样,有强烈的领地意识。他们为拆骨组运货,将刀剑运给鹿苑或送进拍卖场,换取食物和药品。运十次可获得两壶酒外加一头小猪或一条狗,他运了三十次,要了一匹马。但不会养,马老是拉肚子,是伯增帮他把马从山贼那里抢回来的。好笑的是他们运输的物品比小猪小狗贵多了,但绝不贪没货物,否则就是不仗义,但他隐瞒了帮派虽然勇于行窃,却对偷帮内东西的人穷追不舍。这回原以为是捞到了夫镡的刀剑,那值非常高的价,因为在鹿苑各种武器的碰撞中,证明了夫镡锻冶场的质量;哪知捞起的是吴王太子的宝剑,这比通红的刀剑浆水更烫手。

“你从哪儿听的?”

“人们都在说。夫镡用他的剑去切肉剁猪草是他的事,但他不允许别人偷走他的剑。”未来的亡命徒们设想自己能隐形,从夫镡那里偷兵器,磨掉“夫镡自乍”字样,有些顾客则要求保留。偷东西当然危险,偷未来越王的东西就更加危险,一旦被抓获,就会遭受夫镡手下们的非人折磨,足以赤身裸体地绑在船上焚烧以恐吓其他小偷。“但乌滴子就没有被杀,还当了夫镡的侍卫。”驹子小声说,乌滴子专注、坚韧……难以再现地被夫镡赏识着。

“这就是你们的梦想?靠偷窃去吸引夫镡的注意力?”仲雪倒吸一口气。

“我们没有财富、地位与美貌,获得的喜爱也很快被忘却,只能靠一腔勇气,就像章鱼一样好斗。”斜骑马背上的女孩轻嘘,仲雪看着她低垂的前额与脖颈弧度,想起一闪而过的面孔、于他毫无意义却转动命运的纱轮、将来也许把彼此缢死在战车之轮上的所有低微小人。

月光渐渐与矿区的湿气混为一团荧荧的夜雾,细如纤毛的雨雾润湿了马鬃,白石典耸肩甩甩满身的水点。仅仅距大禹陵二十五里,铜姑渎就自行圈起了深秋阴雨的小气候,仲雪看到“火攻法”的采矿余留——先用大批柴烧灼矿石,第二天冷却后用锤尖撬剥矿岩留下的山硐,骤雨过时,铜绿如珍珠点缀石壁之上,“我以为有矿道。”“有,在最

边远的矿城,那里矿产枯竭了,矿道就变成了地牢。”连“铜姑渎”的名字也浸满了活埋地下的幽闭绝望。

雨蒙蒙的清晨,远远望见拆骨组在缀满海螺化石的山壁上涂画的图腾,接着转入一个船埠头。从前运送矿石和产品,一座点着灯火的主楼原是清点画押的公家驿站,现在沦为了帮派的库房。周边一片被使用过度后废弃的贫民窟,简直是狗窝。半悬空的茅草铺与栈桥纵横连贯,一些老得再也去不了别地的矿工蜗居在此,他们怎么度过潮湿的冬雨季节?

轻轻的一道风声,一支箭头落到白石典爪前,她惊讶地一跳——一群黑甲士兵出现在主楼前,伯增与几人看似在闲聊,另一些朝虚无的标靶射箭取乐;但仲雪看到侄儿绝不会离身的人形柄曲刃短剑被甲士把玩着,伯增的姿态是在竭力遏制快要失控的情绪……仲雪要驹子分头查看,他与女孩从后方掩护来掩护去,六十尺的路走了三刻钟,却看到驹子和那群盾甲兵在门前一起嚼山楂干,交换着最近的新闻:“他们还说雪堰大夫用小孩的内脏喂鹿,大部分鹿毫无变成妖怪的潜能,被恶心败坏了胃口……只有这头鹿逃走了。”

“这么说你把杀鱼佬带来了?”那群沉默而凶横的少年们仅仅是戴着盾甲兵头盔,乱披的藤甲下,肉身露出纹猛兽的刺青。他们对搓揉肿腿的女孩不屑一顾,朝仲雪比划去死的手势,过上八年,他们就会成为无可挽回的歹徒。

“捕鲸队员是无双国士,姑娘们多爱我们,没什么可遗憾。”伯增冷汗涔涔地说。

“你们算什么国士?”拆骨组却笑话,“偷偷溜去参战的人甚至不能悬挂你的鸦旗。”他们还抱怨仲雪只找一帮懒汉和二三流的家伙捕鲸,都夸口自己才是大英雄,只是这些大英雄在仲雪找不到一个帮手的时候。都在冷眼旁观,好在这次仲雪还在倒霉,他们要大展身手让仲雪懊悔当初有眼无珠、不赏识他们……毫无重点的闲聊可以持续一个世纪,而仲雪从伯增眼眸中看出他遭受了重创,这种重创随时会再次降临。

这时门开了,伯增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一名额头贴住门框的中年壮男弯腰走出来,“屈卢师匠!”驹子为表达友好的善意,朝那名壮男轻快地打招呼,被称为师匠的男人盯住仲雪,问伯增:“你的阿叔?”

伯增点点头。

由于缺乏肉食,大部分越人身高不过五尺,携带的利剑也像儿童玩具;拥有强硕体魄的男人耗费更多蛋白质,必须占有更多资源、挥舞更长的剑,屈卢师匠示意仲雪进屋,“您的侄儿在找一批工人……”

一进屋,驹子就大声赞叹,内墙上全是弓箭,各种弧度、长短尺寸、软硬弦料在灯光更显雄奇,整筒整筒的箭羽捆束在篾筐里堆在墙脚,“这是夏履桥一样的强弓吧?”驹子惊慕地取下最显眼的巨弓,屈卢毫无表情地抽了下鼻子,总是湿漉漉的泪眼仍盯住仲雪,仲雪也一刻不离地注视屈卢,“是那批工人带来的吴国式鲨鱼弓,”元绪离开山阴时就带走了他的弓,“给我很多灵感,改进了工艺。”——正如武原君所说,盘根错节地统治越国的,不是巫师就工匠。

屈卢是位造弓良匠,有合法招收的学徒,农闲季节也抹黑起早。一辈子为会稽山制作弓箭,还改进初版弩机,将钩弦的牙、瞄准的望山、和扳机的悬刀展示给仲雪,用害着伤风的浓重鼻音介绍,“弓很优雅,但弩机更实用。”——不需要太多训练,就能快速掌握要领,射杀距离更远的目标。

“你的学徒都在哪个射箭场调试新武器?”仲雪平静地问。

“噗咻——”驹子模仿弦响,朝门外引弓。屈卢擒过弓臂,抡过驹子的头颈,连手也卡得通红,“我请你进来了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以为是我射死那帮桥上的短命鬼吗?”屈卢咆哮着,一拳一拳捣在少年的太阳穴上,足以将脑浆从左脑击穿到右脑。

“从你带的剑——”布满金色纹路,“你是海麒麟的师匠。唱卖会、火神锻造场,都是你的产业,那晚是你在向夏履桥射箭吗?!”仲雪抵住屈卢,作为学徒的拆骨组冲进来,死死扳住仲雪的手,凌空他的双脚摔到地上再用膝盖压住双肩,白石典在屋外高声吠叫。

“你听命于谁?公子子反?子重?还是屈巫家族?”仲雪还在喝问,双方都想凭气势压垮对方。伯增也取下弓箭,但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没有攻击力,被屈卢一把捏住肩胛,他的肩之前就已脱臼……屈卢脸颊刺着不见于他国的越地三角纹,全都向外鼓胀起来,许多外国人为讨好吴越蛮夷,会主动纹身。

“现在我听自己的。”屈卢把伯增扔到一边,吐了口长气,他是楚国人。多年前跟随楚庄王的官员来此,官员和扈从军士不是死了就是回国,他却留了下来。在越国开辟全新的人生之路,驹子为了套近乎就被瞬间杀害,在于他不了解权力结构和长幼尊卑。

“我和你一样,唯一为死者难过的人,却被当做凶手同谋追缉。”屈卢又示意把仲雪拎起来,压服在壁板上,他不仅要树立威势,还要表达道义:“我不喜欢夫镡,夫镡越过黑帮,直接插手盘剥——我一直种养那片柘树林,伐木、制弓,

但夫镡把幼林都砍光了送给吴王。”他也不喜欢狸首,用抹布擦着血污的手背,“那个假正经,清高的恶人比普通恶棍坏上两倍。”他还带着一个至多十二岁的儿子,非常漂亮,英姿挺拔,既像游戏又像学徒,朗声说:“那些大祝不过是穿着漂亮的木偶。”屈卢笑起来,把弩机交给儿子,拍拍他窄窄的小肩膀鼓励他瞄准仲雪,黑帮都是家族产业,而越国的家长——大祝们被国外势力和黑帮操控。

屈卢讨厌吴越新贵的暴发气,“无论是狸首还是你,眼界太小,总盯住几个没落贵族。”黑帮在战后蓬勃壮大,黑市交易、游侠勇士、由君主饲养的门客都沦为野狗,寻找出路……他深恨伯增招惹来一批批盾甲兵,在他的地盘上随地小便。

“那不是我招惹来的……”伯增攒紧脱臼的肩膀说。

“闭嘴!”屈卢一脚踏到他肩上,应声弦响,一支三棱箭钉住仲雪被压在墙板上的左手,叔侄俩发出愤怒的痛吼。

屈卢有些惊异或悔意,又从小儿子手中夺回走火的弩机,他抽出金光闪闪的短剑,打算切下仲雪一节小指头,“你们吴国佬叔侄,赎金总比越国地主老土要高一点。”看来少了指节的蛇女也是受屈卢控制的,转生的美丽传说何处寻?仲雪忽而笑了起来,如果他也被抛进那条肮脏的水沟,人们只会说发生无关紧要的口角,那个离群的吴国人最终死于几个小流氓之手,“没人对我感兴趣,不会有人绑架我,我们是与世无争的软弱小领主……”

“什么?”

门框大震,一名拆骨组成员用他的后腰骨砸开了门。

“我不喜欢小混混,他们没有雄心。”乌滴子走了进来。他是来追查丢失的刀剑的,毕竟每次都让夫镡出马,那是不可能的。学徒们马上要与乌滴子交手,他们一开始就认为是乌滴子杀死行窃少年,将两少年绑在船上纵火。顺流漂下,从而给偷窃者一个严厉的警告,在黑帮中还对那失踪的两少年描绘得绘声绘色。

“我只对‘夫镡自乍’感兴趣,对杀人没有特别的兴趣。”乌滴子生硬地说,屈卢常年偷夫镡的货物,而乌滴子早年也为他干过。

有三名拆骨组少年身手相当凌厉,为了炫耀穿着死人身上剥下来的黑甲,仲雪就是被他们扳倒的,但乌滴子擅长在狭小空间鏖斗:顶高对手,撞晕在房梁上。平踢书案,踹翻第二个。握剑者的手则夹在前一名伤者和墙壁之间卸除武装,将他们砸在齐腰的木栏杆上。乌滴子比他们更快更直接——攥起记账的笔刀扎进屈卢左胸,就像教育一个不听话的肥胖儿,“别在你儿子面前一败涂地。”

瘸腿女孩给了抢弩机的小儿子一耳光。她拔下仲雪掌心的箭,“你的左手一个月后才能弹琴了。”“真的?我还不会弹琴。”她有些接骨医生的手段,让仲雪拉直伯增手臂,磕噌一下将肩膀兑上。接着处置被殴至吐血的屈卢,就是他害死那么多人?仲雪有些难以置信。

“很差劲的人也能造成极大破坏,”乌滴子说:“傻瓜也能放火烧毁一座城。”

“呵呵呵……咳咳咳,无利不起早,杀人找罪受的事傻瓜才会干。”屈卢滞重地笑起来,浓稠的血从肺部的小伤口不断涌出,“你知道这条臭沟渎的尽头是什么吗?”那个矿井深处,枯竭的矿道,曾埋进去一头大象,为镇住入侵的潮神……“那是关押过夫镡的狠货,典狱长曾说,‘无论是国王还是神巫,一旦沦为越国的囚徒,我都会尽忠职守。’”屈卢原先是典狱长的武器工匠,古代的监狱不仅是关押犯人的牢笼,还包括罚为隶徒的工匠,四周是犯人家属和靠他们而生的人:洗衣妇、小商贩、刑满后自动留下的帮工,城外是耕农,由此形成一座特殊的城镇。水渎穿越小城而过,在叫“破塘角”的城北毅然向东转了个大弯,直通入海,海水与山岩犬牙交错。挖出一条条破碎的深壑,吞吐着回旋的强风,船舶难以停靠,走私贩却涉险而来,“战后,那女巫来了,我只是做一件好事,让她领着天谴的白痴能够糊口。”让元绪他们搬运、仓储走私货物,不知她耍弄了什么神通,典狱长似乎默认了与他各划地盘。屈卢尝到了甜头,唱卖会就是这样蓬勃而起的,他也随买卖重心搬去了埤中;不久,货越来越难运出,派往铜姑渎的人手也有去无回。他听到一些风声,还以为是会稽山插手,亲自来查看,却看到前几日押送犯人的盾甲兵被杀死,泡进水沟——自从元绪盘踞那里,那座小城变成了一个来神斩神、遇鬼杀鬼的黑洞……

“你雇佣了魔鬼,他吞掉了你的老巢、射杀夏履桥、灭口盾甲兵,你摆脱不了干系。你是个远道而来的楚国人,全凭双手在越国开路,已是一名大族长了。很多人跟着你吃饭,你不可能与会稽山为敌,你对付不了,”仲雪迫近屈卢,“听着,不找到那名凶手我日夜不能安睡,让我来帮你解决——”

“那个女巫很邪门,是被养大喂鬼的姑蔑巫童,这是姑蔑鬼族在向越国复仇,”屈卢挪开壮墩墩的身躯,露出门框外废弃的矿城,“你自便——”

“即使告诉你阿堪在铜姑渎也没有用,一条条死矿井,就是天生的埋葬场。”瘸腿姑娘查看休克的驹子,把他的

头枕在膝上让他保持呼吸通畅,“那个笑面虎才会毫无隐瞒的必要,因为狸首就想看着你慢慢崩溃。”

少年们跟着乌滴子和仲雪梭巡不前,他们还有不少剑背着屈卢藏在废矿井里,现在是挖出来好呢?还是逃命为上?周长二百五十步的隶徒之城洞开它的城门,如亮出兽牙。矿区一片空置破败,就像瘟神席卷之后的乡村婚宴。在两千六百万钧炼铜渣上行走,纵横交叠的竖井、斜井、平巷一百五十尺深的井道群,阿堪就被活埋在崩塌的炼铜炉下面。

只有典狱长知道谁被锁在哪一道矿井里。

而典狱长已经被杀死,当胸一剑钉在鼓楼里,代替了战鼓所在的位置。这个名闻南北的牢头君子身量短小,发黑的鹰钩鼻仍勾画出严厉性情,即使这么冷的天,发青的手足蠕动着蛆虫。死者所正对的方向,仲雪走入主矿坑,往里走一百步是分岔的井道,乌滴子制止他,“只有那些插竹竿的井道是安全的。”长竹竿凿去中节,插入井下用以通风,排除毒气。

乌滴子掏出一只琉璃球,照亮矿壁,“我的家乡盛产萤石。”介于蓝与绿之间的萤石,雨过天晴的天空色彩,烧制成琉璃就像凝固的海洋。

“你并不是为刀剑而来……?”

琉璃球在乌滴子侧脸投映出盘蛇纹路,他沉默了一会儿,“你一直忘不了你的师傅,内心奉为恩师、另一位父亲的那个男人。每个人多少都有这么一位……夫镡也有。”他们放下绳索链条,降下第一口深井,白石典也跃上仲雪的背,像绒毛围巾一样温热地盘住他的肩。鸟语虫鸣、风掠过房顶的轻啸——大自然的声响远去,乌滴子的低语随着木笼的下降而变得隆隆作响:夫镡为他的长子从楚国找了一位教师,孙叔敖的同宗远亲。夫镡杀死妻子儿女后,他不得不再等几年以履行少傅职责,等待过程中,他成了夫镡的幕僚军师。千林之战的尾声,狸首抓住了几个战俘,严刑威逼,获知少傅在终战时分受伤,前往某地疗伤。

“那几个战俘,是我让狸首住手的。”仲雪轻咽口水,每个人每个举动都影响着新一轮的因果关系。

“他们说出了少傅的疗伤地点。”乌滴子点头,为什么夫镡不杀死狸首?任他为所欲为?因为他藏起了少傅。连黑帮对头子以师匠相称,这种文雅也与贵族群对师傅的尊重一脉相承。

白石典汪汪叫,仲雪本能地捂住口鼻防毒气,却是木笼顶被一锤击破。乌滴子被踹出木笼,乌滴子一剑插入井壁,偷袭者晃动整个木笼冲撞到乌滴子身上。木笼深深卡进井道,而井壁,已空无一人。琉璃球落下,垂直湮灭的荧光……白石典对偷袭者亲热地呜呜叫,舔他的手——是寺人貙将乌滴子击落深井,他是吴太子派出的第二波猎手,第一波追缉失败后追加的强中更有强中手。

“又是你!这座空城也是你干的吗?那些盾甲兵?!”仲雪怒不可遏地问,被寺人推开,头觥觥地撞到木笼上。他索性用痛得快要开裂的头颅连连捣击硬木,真希望敲破脑壳就此闭眼,他总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所喜欢的被夺走,凶手并不是陌生人,更让他深感挫折!“为什么要杀死乌滴子?”

“铸剑师和徒弟、砌炉手三人被劫持来越国,唯一漏网的砌炉手,就是那嬖幸送走的。”寺人貙就像无视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冷冰冰地只干正事,摇撼木笼使之复位,“很多吴国物资被扣押在这里,没有人手运走,还不如烧掉。让越人知道抢夺吴国是死路一条,双手所触,金子也变为灰渣。”

“你杀死了多少人?还要杀多少?”仲雪用剑抵住寺人,“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

“越人是无父无君的禽兽,我想杀几个就杀几个!”寺人也怒气冲冲,拍开仲雪的剑头,他的任务是追查模具,惩戒盗贼,“你是不是经常眼冒金星、出现幻觉,还以为是越国水质和神棍巫婆造成的?你自认是为了什么来的越国?!”

“因为我很懒。”一心逃避对家对国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