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芬芳从东边飘来,一阵又自南方送入鼻孔,于千沟万壑之中汇成波浪,仲雪的心舟在幻水上颠簸倾覆……异国的经年散漫,忘却了祭祀与兵戎,但秋霜已近。那些洵美的白茅,有的刚萌发,有的却被凉风吹倒,活着的将和已然逝去的一同枯槁。
“你怎么了?”伯增问凝视浦阳江的叔父。
“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投水自尽了。”伯增把仲雪带到杂耍人的宿营地,杂耍人就像水流,东西南北各自流动,支流汇聚又如上古神话的浑然宏大:长发委地并满脸胡子的妇女,说笑话的侏儒,练柔术的男人,莫不注视仲雪,这一出吴越春秋的暖场嘉宾。之前解救的蛇女上前为工人洗伤口,后者发着高烧,脱去血污的衣服。露出脖颈鼓起鸡蛋般的脓包,蛇女尖叫起来,杂耍人等咆哮着后退。有壮汉挥舞火把驱赶工人,对远古瘟疫的恐惧深深根植在人们心头,尤其是四处游荡的杂耍人,他们饱尝“散播盗窃与恶疾”的歧视,也对传染病拥有第一手的警惕——仲雪上前,一再询问工人,他只谵言“元绪、矿井、叫花子”,这也是他艰辛的生存主题。“夫镡会把我们都烧死的!”壮汉喊,“夫镡自己的船都被烧了!”仲雪拔剑,壮汉愤慨地闭嘴后退,仲雪在工人身边划出一个圆。他不能迈出这个圈,给他一张坐垫和一些吃食,这是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好笑的是,只要呆在夫镡的腹地,他们反而更安全。每人以不同的理由谴责夫镡,同时又焦躁不安地盼望:为什么夫镡还不作出反应?
视线洪流中,仲雪找到一张混杂脂粉与新伤痕的熟悉面孔:暴七。
几天来暴七轮个寻找燎祭人,他们为讨夫镡开心,五人一组。半个月前就砍树开山,用连弩车架设滑索,运送松脂硫磺,在山南拼接“王”字篝火,三十人中有一个藏在山中,就可能是杀手。他找到当天短兵相接的五人,包括被吼五戳成马蜂窝的伍长,一个个撬开他们的嘴。字面意义的“撬”,仲雪尽量不去揣摩背后的手段。他们没有射击夏履桥,那熊男叫石泄,是夫镡的大船头。临时带来一个人,他俩受伤很重,快被烤熟了,从句章港划一艘快艇,在此弃船转陆路。要这五人护送他俩去句乘山,船头们把身份隐秘的人领来领去,为夫镡奔走,是常有的事。但燎祭还不到时点,他们要守住柴堆上的祭品玉帛,又不能随随便便走掉。石泄暂且接受马虎的急救,那神秘人到红叶石楠丛后撒尿,就不见了……他知道危险就潜伏在周边,还特地向五人借了一把剑防身——
“就是这把‘夫镡自乍’。”仲雪轻拭佩剑,“他看到山岩上的射手,被灭口了。”
另一个揣着头颅的人又是谁?提信物去领赏,是杀手的行规。杀手划另一艘快艇紧追不舍,却和他追杀的猎物一同殒命,所以还有第四个人,那第四人就是凶手。
“有时正门敲不开,只能走一走歪道。”暴七劝说,“战事一结束,夫镡就用稻谷布匹换回民众手头的武器。普通人要卷齐那么多箭羽可不容易——凶手不是参过战,就是去过黑市。鹿苑是海上的黑市,陆上的大黑市,在埤中。”
埤中是神巫的出生地,路有路神,桥有桥灵。每个墙脚都蹲着妖精和花的祭品,距此脚程不过半个时辰,没有不去的道理。星辰与江波飞逝而去,神殿、粪坑、水獭的地穴……那些见不到的角落,光怪陆离的会稽山脉。
仲雪对吼五的死十分遗憾。
“我们的主上只爱赌博,按投骰子的才华任用他的手下。”夜道上看不清暴七粗劣的容妆,“能遇见您,为您谋事,是我两兄弟的荣幸。”
埤中和诸暨边界模糊地融化在桂花的甜腻香氛中,前者有如依山而建的巨型蜂巢,后者是袒露山谷的懒洋洋软腹。千林宣战第一役,就是从埤中出击,如熊熊岩浆从千仞高的山巅冲决而下,夫镡来营救诸暨,遭到巷战绞杀和箭雨袭击——大部分是仿制楚国的新铸箭头,夫镡没料到千林的乌合之众拥有新锐武器,还能娴熟运用!轻敌失利。夫镡几乎失去他的都城,他自责地铰掉长发。
埤中黑市又以“海麒麟唱卖”最为新奇豪放,唱卖设在未竣工的山阴君陵墓,历年海上捞回的浮尸葬身墓地外围。随着淤泥沉积,无名水手墓已远离四千年前的海岸线,水手们又带来新审美:海塘的木龙牙排放墓道口,阻挡诸暨那边横冲直撞而来的新车辆。“叫价最高者得”起初是处理失踪水手和亡故神官衣物的方式,如今已成纵情的欢乐场。
蛇女用半支小指蘸鹤骨灰涂黑仲雪的嘴唇,滑石粉刷白面盘,点上朱红花纹。他的眼圈黑得无需添加眼影,再将大蟒蛇围住头颈遮挡,缠得他快断气……暴七头顶牛角牛耳,大假发拖着牛尾直扫脚踝,充当脖粗蹄直的公牛神,将艺人团领入墓道。
三百只沙漏梭梭计时,竞价买家个个戴神的面具。前戏是与蛇共舞,以及让最粗野的盾甲兵也会脸红的倡伶表演。蛇女引导仲雪与蛇缠紧又舒展身躯,巧妙地接近卖唱台,“不用谢我,”蛇女轻呵耳根,“我在找一个女巫,她知道我上辈子怎么死的,您的侄子担保要为我找到她。”几千年来人们相
信人能和蛇一样蜕皮重生,为羽化成仙后再次相逢,她切掉第一节小指作为信据。
主唱人登台了,一看到他,就明白为什么叫他“海麒麟”——半张脸爬满紫红胎记,盖过花哨的海蛞蝓。平民们装点得奇诡瑰丽,以弥补某种先天不足;贵族们则不在乎妆容,连公主的婚礼服都是淡雅的白色。海麒麟吐出夸张的啾啾鸟语,仲雪听得极度费力。
最先展示的唱卖品是盾甲兵的巡逻用棒,竹木压制,漆成黑色,顶端套铜铸的圆柱形“殳首”,保持尖锐的菱形铸造角,增加打击刺戳的战损。接着是夫镡自乍剑,扁茎束腰,剑身更长,流线大有改进,都是不法手段出售的军械。
一个獬豸面具后边的粗粝喉音嘘道:“夫镡的剑太脆!”
主唱人吆喝“今秋最新款,解决了无法劈砍的老毛病——”兴手与一旁的齐眉殳棒对劈,铜殳应声削断。
“犟头,我为啥还要买这倒担货?”买下前一支殳的人抱怨,其余人哄笑。
“那再搭你一柄铁剑。”海麒麟抽出两三把搭售的铁剑,那人抱怨得更响了,“铁剑?我又不是农夫!”众人放声大笑。
销金窟变得越来越燠热。
海麒麟摇晃一枚修长的檀木板,“千年木客守护神,可保伐木平安。”
——这是仲雪嘲笑过的木客神主。
“七个铲布[注:钱币名称]。”“九铲布。”“让给你这贪胚,我家后厕就供了三个神主,神会打架的!”
谁在掏空、瓜分木工庙、予以出售?这是仲雪第一次知道摧毁一座神庙是如此迅速……海麒麟搅拌盛放交易物的石臼喊:“不要给我越国假钱!又薄又小,在吴国没法用。”
一架破弓抬上来,仲雪血液凝固了,“吴国鞣制,晋国风格,杀死四十人的妖弓!”
“二十个铲布,修一修还能射野猪。”一个戴黄肝鬼面的胖男人喘息着去扯松散的弓弦,被海麒麟一脚踹开肥手,“蘸满四十个男女老少的脑浆,四十个冤魂还在浪尖哭嚎,不相信自身已成烂肉。用这妖弓可射死入侵海塘的潮神,每月两次!”夏履桥的受难,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桩奇闻轶事,本应秘藏的神灵面具,发出难耐的喝彩,“我要,我要!”“一百铲布。”“二十金!”众口熏蒸着阴凝之地,邪念煽起的痰沫、体热倒挂在墓室穹顶,犹如悬球状的积雨云,将明晦交织的灯火浇得茫淡迷澌,“烧的是什么膏油?”仲雪想卷中精神,左手却在震颤、心也狂跳,穹顶星图围绕南斗六星旋舞,他不确定别人是否也陷入幻觉。海景壁画从墓壁奔流而出,吞没墓穴中芸芸众生,恍若鬼魅在海中群舞,“再加吞吐祝融之火,饱尝北冥黑海浮冰,证明大护法神通的鲸须——”成束的鲸须从镂空的南斗星图倒垂下来,“还有雌雄同体的蛇精,是今晚特地犒劳诸位的秘宝,他是鹿妖的领路人。黑巫师的爪牙,快上,快上,他是你们的了,他的骨头就是辟邪灵药。”
“鹿妖!”“鹿妖!”迷醉的面具看客们一拥而上。
“我对你的报恩到此为止。”蛇女用纯正的吴语嘲弄道,“此前你在白天的会稽山走过,夜间不过是饮酒作乐的时刻;从今晚起,你要适应山阴道上的黑夜。”将仲雪推向狂迷的人潮,众人深掐他的皮肉。伶人无情,连自身都不吝出售,她更像吴国奸细,永不停步地刺探越国山川……仲雪被出卖了,更气极的是:木神殿在此拆解,犹如阿堪被第二次肢解!
暴七向他突围,却被神的狂流阻隔,“清道夫来了,夫镡的清道夫!”混乱中一声尖叫,众神如蛇蜥惊惧避让,一个蚕花童子趁乱攀上鲸须,“将军快走。”拽紧仲雪向未封顶的穹庐爬去,下边跟着面目狰狞的众神,犹如借助一根蜘蛛丝爬离地狱,踵后追着亿万恶鬼……忽而又全体崩倒,嚎叫着堆叠推挤,原来是买殳人用附赠的铁剑砍断了鲸须。他狂笑,又一剑劈断獬豸手持的铜剑,“这铁剑比夫镡的更利!”
三千只乌鸦惊醒,在篝火与树影构成的辉煌光晕上方盘旋。蚕花童子把仲雪推上一辆冲过龙牙的马车,车夫是伯增——童子摘下煞白的面具,是汗湿溥濡的稻秋。开场前他看到杂耍人的小尾巴伯增,就叫住他,把马车交给他。叮嘱他见机行事,因为他们走进的不仅是坟墓,还是无底的人性深渊。
“那个唱卖人……知道很多事。”仲雪被愤慨呛到狂咳。
“深呼吸,鲸油灯加了迷药,”稻秋轻揉他的脊椎,就像救助一个潜水病患者,仲雪满身抓伤齿痕,牙印很快就会被人类口腔的毒素染得乌黑,“唱卖会的每次谢幕都极费思量,没想到这回的高潮是您……上一场,他们淹死一名少女。”仲雪不可置信地攥紧稻秋,“他们说那是个疯女,她神志不清,被打扮成海鹿,”海麒麟找来一面改装成水晶屏的大木箱,把疯女从穹顶吊下去,浸没水中,五彩的螺贝、海星与青蟹撩拨她逐渐静止的肉身,人们就是来观赏她被淹死的全过程,“那么大的水晶屏,只有第一任越君的废弃都城——秦余望山的领主才拥有,来此买醉的不仅有浪荡子,也有地位很高的伪君子。我还见过由仆人抬担架来的
老色鬼,让穷人色变的盗贼不过是搬运工小喽啰,这里已沦为海上鹿苑的陆上分部。”本是虔诚的信仰之城,却有消费惨剧的昂扬欲望,不啻为神敕压抑之下的狂热反弹。
“我是来估价的。”稻秋说他呆了半个月,采购了大批无用之物,出售奇怪的奢侈品,又从豪强手中换回钱币,仲雪从稻秋脸上读出“这堆破烂不值得夫镡来清场。”就像夫镡目前无意攻打鹿苑……但这堆破烂也会为了嗜杀的观赏欲,朝一座桥舔出火舌吗?仲雪狂忿地将稻秋按到车厢一角,“那晚夫镡也在吗?你们在山口看到什么?到底是谁!”收获季节,人们走过山间浮桥,儿童牵麋鹿。鹿角挂满花穗,有人朝人群射箭,火与血顺江漂流,是谁在屠杀我们?是谁在拯救我们?是谁在默默注视我们?
“他不在……那儿。”稻秋哽咽。
“你撒谎!”仲雪捶打壁板,他到底期望什么样的答案,谁又能告诉他答案?
“我不能透露人主的行踪,但夫镡不在那里……”事实是夫镡的人马太远,架滑索是尊重会稽山和这片丛林,以减少开山损耗,即使这样,搭乘滑索过山也超过三刻钟。
狸首总是以会稽山的安全为借口,诘问夫镡越过会稽山将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