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之篇·鹿鸣

不堪抄 柳具足 801 字 4个月前

南山之鹿……神不可得。

——越绝书。

“父亲,我要去越国。”仲雪说。

一身猎装的父亲正专注于搭弓瞄准鹿群,磨损的皮带系着半空的箭囊。

父亲是个贫困中的贵族,一心为儿子寻找出色的学宫、出色的师傅,把儿子一路送出国境。当仲雪回来,看到父亲头发全白了,他还在期待复兴的机会、对贫瘠领地的一些挽救,但仲雪在出色的国度学到了什么?一套无用的屠龙术!一肚子空想,一个挥霍一空的钱袋。

母亲是个疯狂追求娱乐的女孩,舞姿令吴王惊叹。吴王送她一面镜子,反射出本世纪最高超的冶炼技术,她系上丝带挂在胸口;不久又抛弃仲雪,返回越地。她对哥哥也不好,哥哥哭闹时就让他站在井沿上,用冰冷的井水泼洗,来锻炼儿子的定力……狂野的女性,无法找到片刻安宁。

“你不能独自去越国,”父亲抗议,“没有仆从,没有卫队……”喃喃列举他无法提供的保护。

“没人对我感兴趣,不会有人绑架我,也不会有人伤害我……”我们是与世无争的软弱小领主,连本邦国王都将我们遗忘,没人能从我们身上榨取任何好处,仲雪想逃离父亲的暮气沉沉和过时的无可奈何。在楚国住了几年,家乡的一切变得格格不入,仲雪想念崔嵬的朱雀城门。匏居台犹如众神的琼楼,倒悬于天空,往来商旅的车轮滚滚,伴之以郑国歌姬的弦乐阵阵,还有操练场上的森森戈戟、雄心勃勃的军令、以势压人、踏平国土的震颤,那些残忍与狰狞所挤榨出的醉人甘泉。

父亲转过身,抡过弓弦套住仲雪,他在发怒。

颧骨贴得那么近,快切进仲雪的面庞。

父亲苍老的面容与兄长冷峻的相貌合为一体,在仲雪瞳孔中模糊,“你这软弱的毛虫!叛徒!连地界都轧不平还敢质疑我的反攻?”兄长掐住仲雪,头发旋转成蛇结,钻进他的嘴巴鼻孔——

兄长把他摁进水里,仲雪仰望兄长的脸,波光之上,主宰他生死、犹如神的面具。

仲雪吐出汩汩泡沫,仿佛把兄长冲走了,水泡扭动为双头龙,如同师傅赠送他、又遗落跌宕瀑布的那枚玉佩;双龙头绞合为同一尾白蛇,吐着红信子,水滴销溶野兽的轮廓、浣出人类的表情——越国第一大盗的脸,为哀悼阵亡将士而铰短头发的窃国大盗,夫镡牢牢按住仲雪,欣赏利爪下的牺牲品……仲雪无法动弹,喉咙挤压出咔咔声,心想这么一队无穷无尽的人马正排着队轮个掐死他,那还有个完吗?

他醒了过来。

一下穿过十万丈漆黑隧道,蝉鸣齐声而起。

“……醒醒,你这贪睡的财主。”有人在摇晃他。

“谁?”仲雪挥手一拳,“不要随随便便跑到我梦里来!”头颈的掐痕感那么真实,他依然喘不上气。

“痛死了!”那人左眼被打肿,一会儿躬成驼背青虾,一下仰身绷成一张弓。嘶嘶吸气来舒缓剧痛,腰上大钥匙串咣当作响,“真是个无聊财主,无聊到在这块石头下睡着了!”受伤的家伙大喊:“这石头叫‘梦见屏’,有些梦很逼真,会吞噬你的心灵。”

仲雪愣愣地抬头看石头,那不是一小粒你在沙滩上捡起、塞进袖口珍藏的石头,而是倒悬的天梯,钉入湖水的岩锥。三十丈高的巨石孑然而立,底座窄小得张开臂膀就可合抱,酷似随时会崩塌向你头顶。近地的岩面被摸得无比光滑,高处石隙里塞满鬼板和祭品,一代代人将祷词、懊悔和野心敲打进岩缝,犹如梦的碎屑,不知何时扎根岩顶的槭树,伸出次第变红的枝叶,朝萧瑟秋风招手……仲雪在梦中就明白这是梦,一个套一个的梦匣子,父亲在他赶回家之前就病死了,但他被梦魇铐住了,无法从比真实更真切的遗憾中脱身……仲雪醒来很久还是没弄清自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