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雪十分期望能与平水谈一谈,关于上一次捕鲸,关于他的母亲。
平水来到阿堪的小神殿,穿着整洁利落,洁净得几近过分,仲雪明白这是对“恐怖的行刑人”的心理弥补。
夜晚捕鲸队一起在近海潜水,平水说“你母亲猎鲸花费了很多年,她出海记录虎鲸的歌声,说每年的旋律都不一样。”
与这番相谈呼应的,是吼五的相思之歌,无论什么时候听,都是那么美妙。他的兄弟暴七已是小有名气的鹿苑打手,类似于此的消息总是让仲雪和吼五生闷气,吼五就会冲到海滩上放声歌唱,妄想把满腔哀怨抛掷回海里。
“这次被歌声吸引来的,是一头雄鲸。”平水不易察觉地笑了,是乌滴子悄然无声地游近了。平水两腿一剪一蹬,窜出好远;乌滴子则侧转身体,让洋流托着自己,尾随他不放。两人像是竞渡,又像是两尾海豚摩擦嬉戏,一下甩开仲雪,泅过海湾……仲雪半懂不懂地猜到了,为什么是乌滴子才能说服平水出山。
雄鹿在密林中展示高昂鹿角,而滑稽的蜘蛛就在鹿角之间织网,到了夏天,乌滴子再次被剔除。
“因为乌滴子是夫镡的人?”仲雪当面质问大祝狸首。
“因为捕鲸队禁止恋爱。”那晚的泅渡一定被大祝看到了。
“可以赶走稻秋,但我不能再失去乌滴子!”仲雪反对,“他是唯一能和白沥拼杀的剑士。”
“我们要猎杀的是鲸鱼,不是白沥。”大祝说。
“我要见神巫。”
“你还是去见乌滴子,告诉他‘走狗的最佳归宿是回到主人脚跟边去’吧。”大祝傲慢地说。
仲雪无法接触到神巫,而隔离开自己与神巫的,正是这样一群人。神巫无非是他们最高体现,因为神巫就是从一群大祝中选出来的,越国与神灵如此密不可分,而造成越国今天如此僵局的,难道不是这些人?
仲雪只能去找乌滴子,阿堪说“他在平水那里。”
“看来你很了解这里所有人。”
“只是你太不了解人性。”阿堪淡然地说。
仲雪怀疑阿堪是安插在他身边的暗哨,但这怀疑也是苦涩的厌烦,他对猎鲸充满无奈。
元绪曾经问他,“这么苦闷的事,为什么还要做?”元绪几乎半醉着在几案上跳舞,稻秋被赶走后,采石场随之停顿,智障工人们必须寻找新的糊口方式,他也离去了。
仲雪来到平水暂住的楼前,他的助手守着门不让任何人进。男孩即使冬天也戴一顶草帽,防止阳光直晒眼睛。仲雪讨厌看到这男孩,因为会勾起他想到白沥。他绕到楼后的树上,从吊脚楼的窗格间看到乌滴子后背上的刺青,是一头振翅的人面鸟身神。随着肌肉伸缩而萌动,发出一阵阵震颤,直到痉挛。平水将他放平,轻抚他的额头,就像对待一个生病的儿童。这给仲雪一丝触动,“声名狼藉,但充满温存”,仲雪并不是太明白,但喜欢看到他们在一起。
仲雪送乌滴子走,春末的垂柳飞絮仍蜷缩在草丛边,酷似一团团肮脏的雪。乌滴子一向沉默,他知晓此行的目的,在他过于夺目的外表之下,潜藏着一颗敏感的心,诗中描写的“妖童”就是这样吧。
“也许我前世是卡在鲸鱼牙缝里的一只小虾米,或是寄生鲸鱼身上的藤壶。”仲雪自嘲,“鲸鱼根本不在乎我,我却要和鲸鱼的庞大幻象缠斗一生。”夫镡在海纳百川,而会稽山以这样那样的理由赶走人。当人们用脚选择乐土时……关于被开除,你该怎么向夫镡述说这一切呢?“我会给夫镡写一封信,告诉他这并非是你自身过错。”
乌滴子笑着摇头,“我会向他说:猎鲸这件事光辉而残酷,是一件无比荣耀的无用之事,宛若会稽山的落日余晖,神权的一次告别演说。”一向寡言少语的乌滴子用那么清晰藻丽的言辞说完这两句就离开了,将来他和仲雪偶有交汇,却终究各有各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