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夏之篇·鲸波 第十五节 猎鲸第五步:稻秋离去

不堪抄 柳具足 1214 字 3个月前

桐树结子榨油的季节到来,随着天气渐热,鲸鱼渴望着大嚼一顿鲱鱼,从南方温暖的育婴场巡游回北极融化的寒冰区;神巫的召见也更加频繁。

“听说你们在中央菜市场打架?你们应是年青一代的楷模,而不该在烂菜帮和小偷的窝点打架。”神巫为仲雪指定一名大祝,督导日常行为。在并不高耸的会稽山上,居住着大大小小、等级森严的神官,名字被登记在册、供奉在大禹陵里,冠之以“大祝、小祝、丧祝、诅祝、女祝……”的称号,极度擅长念诵咒语和宣读祝词。指定的大祝走出神巫身后的屏风,这是一位嗓音中性的年轻人,头发剃成一缕一缕,面容清隽却性情严厉。仲雪对任何严厉的人都深感忧虑,但他还要过上几个月才能理解大祝的绰号——“狸首”的意义。狸首大祝就是武原沉没之夜、愤怒呵斥夫镡的人,原本是大斋宫的神官。

上岛带来了鲸鱼的消息,南方沙滩上搁浅的鲸群。仲雪、阿堪、乌滴子即刻出发,不管允许或不允许,伯增都会跟上。他们翻越今天被称为“雁荡山”的死火山群,黑色岩石犹如流泻的熔浆刚刚凝固,他们走出越国版图,进入真正的荒蛮之地,一群鲸鱼在沙滩上焦渴死去。

上岛暗示仲雪用搁浅的鲸鱼献祭,虽然这群鲸鱼比虎鲸更小,通体黑色,更像是大一点儿的海豚。

“你是在诱惑我来欺诈吗?”

“没人会在意。”阿堪的态度也暧昧不明,“如果你打算这么做,我们都不会说出去。”

关键在于人人都对漫长的捕鲸厌烦了。

鲸鱼发出一种类似牛的叫声,《山海经》中居住在海岛上的夔牛,喊声如同打雷,就是这样的呼唤吧……仲雪扔掉剑鞘,走向一头幼鲸,猛一插下利剑——朝它身下挖沙坑,他在设法营救鲸鱼!

他们给鲸鱼浇水,期望涨潮时送它们回到海中。但它们像是绝望了,或是病了,在沙滩上同伴腐烂的恶臭中慢慢死去,人们哭泣或者祈祷,对它们毫无成效……乌滴子捂住眼,像是被刺眼的阳光晒出了眼泪,伯增走过去。轻抚他的后背,那是仲雪第一次看到乌滴子动情,一个冷酷的剑士,却为鲸鱼在流泪?

他们掩埋了鲸鱼。

他们坐在礁石上,盐花在后背上结晶……仲雪看到乌滴子和伯增轻声谈话,他努力克制好奇。伯增会谈些什么呢?他对侄子和乌滴子都一无所知,这两个人几乎还未成年,分享着一致的沉默寡言。

为当上护法,必须杀死一头鲸鱼,而他们想救助鲸鱼,却无能为力地看着鲸鱼死去。“我除了一头死掉的鲸鱼,还能收获些什么?”仲雪动摇了,这是一场反复动摇的难事,“我原本只是来探望母亲的,并不想当什么护法的,现在就更不想当了!”

“你是为看穿黑衣服的肃穆的越国人,才来此国度的嘛。”阿堪嘲笑仲雪轻薄的初衷:“所以你遇见种种糗事,也是活该。”

仲雪回顾家庭生活,父亲觉得他还有所欠缺,于是请剑术师傅教导他,身为越人的师傅那时已染病,仍悉心传授他这个吴国小子……两国共存,必然相争,却又像吴越水手在同一艘船上。不管如何敌视,遇见风暴也必须同舟共济,所以师傅才竭尽全力,期望促成吴越下一代的和解。越国给了仲雪太多失望,而正是这悲伤,让他更难割舍。

当仲雪回到会稽山,祭祖用的新蜡条,换下了屋柱头的旧芭蕉……厨房里的王子红汀不停地给他添饭加汤,一直满到食案外边。

“你到底干什么?”仲雪愠怒了。

红汀喏喏地道歉,撤下食案时悄声说:“稻秋刚刚离去。”

趁仲雪南下,大祝首先剔除了稻秋。还要求红汀等人“如果仲雪问起,就说稻秋为生意外出”,希望稻秋走远后,即使仲雪不满也无可奈何。

仲雪大怒,因为稻秋财务管理得很好,“现在我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选择去句乘山,因为句乘山没有偏见。”

阿堪小声提醒他,“会稽山相信,稻秋会败坏猎鲸队的名声。”

“杀死一头鲸鱼已经足够臭名远播了!”仲雪划船去追稻秋。暑雨绵绵,光秃秃的栈桥在苍翠山野中泛着灰白的光。稻秋穿着来访时的紫衫,严酷的老仆人仍一步不离地监视着他……看到仲雪追来,稻秋既笑又哭了,“仲雪将军,感谢您来送别……”稻秋将回到他的将军那儿去,等他长出胡须,他的将军也不会再特别照料他,从此他将泯然于凡夫俗子之中。渡船到了,稻秋跳上甲板,老仆人站在栈桥上没动。他用剑把船顶开埠头,说,“稻秋先生,您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吧。”让仲雪和稻秋都愣住了。

船悠悠而去,稻秋滑下了眼泪,“水稻秋熟之后,你们将会听闻我的名字。”这就是他的拜别。

仲雪看着稻秋离去,很多人借猎鲸的名义而来,为博取名利、出于好奇、或是无聊,但也有人希望逃离卑贱的过往,所有人中。最需要这次猎鲸的,恰恰是稻秋,他并不打算延续娈童的生活。他需要一个改变的机会,却没能获得,而他在句乘山将受到欢迎。夫镡更怜悯深陷混乱之中的人,“陷入这样

的人生,有迫不得已,也有自身软弱与放纵。而今后,你只能拼尽全力去证明,当初鄙视你的人是错误的。”从此稻秋终生穿黑衣裳,过上极度清廉与无欲念的生活。

“您怎么办呢?”仲雪问老仆人。

“我老了,”老仆人冷峭地一笑,“在我这把年纪,应该流浪四方,收卷国风民谣,做一个无拘无束的诗人。”

如果为了虚构情节,把这一个个人合并成同一个角色就够了,但这不是虚构,众多名字忽而一闪,又隐没不见……仲雪见过他们的脸,有些人将来还会以另外的面目出现,另一些犹如流星,永远消失在黑夜中,仲雪希望永远记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