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很冷,水流像一群野象狂奔。
这是会稽山麓的多级瀑布,一滩一滩把人往下冲,有什么东西贴着仲雪猛蹿过去。仲雪伸手摸剑,这下倒真的丢了。细雨激起小小水雾,一条拳头那么粗的白蛇,像梦的诞生物。缓缓摆动身姿,停留在他的下游,等待他顺流冲来;水面晃动树影,水蛇闪动洁白的光,近乎美艳……春雷惊醒了它的冬眠,它欢欣地撩起晶莹的长牙。
仲雪扯下披风,猝然朝它抡过去,水蛇被沉重的披风压下水底,仲雪趁机扎一猛子。水蛇像一柄掷出的梭镖,与他错身而过!它绕到仲雪后背,以彩虹的弧度弯曲过来,仲雪已朝下游急潜而去。待他再次浮水回望,水蛇在黑黢黢的岩石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它蜿蜒身躯,有点儿惊异地在披风中半沉半浮,发出嘤嘤的嘶声。
仲雪惊魂未定,却发现神官就坐在巨石上,静静观赏自己和水蛇的搏斗。
“你游泳不错,几乎像个吴国人了。”神官笑着说。
“我本来就是吴国人。”
“喔,我还以为你是楚国来的庸俗财主呢。”神官满不在乎地把他拉上岩石,领着他在突出水面的石头间跳跃,“幸好你撞见的不是一头鳄鱼。”
瀑布下有鳄鱼吗?瀑布跳得如此熟练,大约跳崖是神官行骗败露的完美逃跑路线吧,他可有一双比骗子还要透亮的眼睛。
点火用的阳燧、绒草都湿透了,“为防止我们被野猪拱死,或者连夜冻死,我们还是翻过山丘到邻近神庙去吧。”神官随和地说,仲雪也只能亲切地跟着他。
越国的森林,布满水青冈,宛如漂在雨中的团团浮萍。
“他们不会追来了,他们珍惜自己的性命,他们甚至没有坚持坏事干到底的毅力,”为安慰仲雪,也为犒赏他的信赖,神官有意透露,“要知道,他们在海上鹿苑,留着命可以赚取更多的欢乐。”
“海上鹿苑?听起来的确像是庸俗的外国人会感兴趣的地方。”
划船出海,在风平浪静的海面抛锚,把船与船连成一个平台,组成赌场、游宴……有斗鸡、斗狗、斗猴、斗牛、斗野猪,还可以免费吃鹿肉,所以叫鹿苑。那伙青年在鹿苑划桨、烹调、打架,什么都干,他们把刀剑送来神庙。有的神官也是冶炼工匠或磨剑师傅,还治疗伤筋错骨,这就叫“施福”;但仲雪跟随的神官,虽然眼睛漂亮,却没能治好任何人,还把武器都钻上小孔,让他们在角斗中失利。
“你真是个不堪重用的神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神官很惊讶,“我被叫做‘二十七个不堪重用的人’,简称‘阿堪’,意思就是‘比二十七个一无所用之徒累加起来还要不堪用’。”
“呃……这显而易见。”
森林中充满絮语,一种清冽的敌意。靡雨在高高低低的树木、藤蔓和苔藓之间回旋,缓缓在丘陵沟壑之间滚动成低沉的轰鸣。
“现在你听到那声音了吧?”仲雪问阿堪。
“什么声音,我完全没有听见。”阿堪假装无知。
“难以形容的长吟,就像潜泳时听见水神的窃笑。”
“那不过是羞怯的黄麂在林中迁徙……”
这时,清冽的林中小溪流进了他们的眼帘……果然看到弱小的黄麂,跃过一块块浮石,这是一头在去年冬天争夺配偶时受伤的雄麂。拱着折断的后腿,踉跄着,激起的水波就像蛟龙竖起的鳞片。
风雨漫无目的,送来草的青气,花的馥郁时浓时淡。宛若偶尔闪过的云母色天光,这片光与香味混合成一头透明硕大的黄麂,嘴唇触到东山之石,尾巴轻挥西山之树,后腿一蹬悬崖。前蹄已踏过山谷,领着晨昏时静静觅食的黄麂群,飞跃溪流,转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