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戈壁和沙漠常常会让人觉得荒凉,然而当我和格林长期待在十八层楼顶天台上的时候,才开始深切地感受到另一种荒凉。
天台上光秃秃的,没有人、没有树、没有草、没有水、没有一星半点的生物,甚至没有沙……只有纵横交错的金属管道、水泥烟囱、电梯井、废气孔。出太阳的时候,地面被晒得滚烫;刮风的时候,高楼顶上睁不开眼睛;下雨的时候没地方可以躲避。
黄昏,站在楼顶极目远眺,太阳被重重叠叠墓碑般的高楼埋葬,城市灰色的天空在眼前无尽地铺开,整个世界死气沉沉地躺在静静的尘烟中,像盖了一层挽纱,我觉得没有任何地方比城市的高楼顶更加荒凉。草原和城市是两种不同的荒凉——原始的荒凉蕴涵着生机与生命活力,现代化的荒凉蕴涵着的却是荒芜。
没有建不成的荒城,只有回不去的荒原。
然而,在这荒城之上,小格林依旧很快乐,很满足,只要能给他一个自由奔跑和呼吸的空间,只要有一口吃的,只要我陪在他身边,他仍能找到乐子。一块硬纸板,一片塑料袋都可以让他玩得很开心。如果偶尔飞过一只小鸟停在电梯井上歇脚,格林就会歪着脑袋看上好一会儿,听小鸟喳喳地叫着,看小鸟梳理羽毛,直到目送小鸟飞远。这是他唯一能看见的小生命。
在没有任何娱乐的楼顶,我尽量不让格林感觉孤独。我和他比赛跑步,从楼顶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沿途跳过所有的管道障碍;我和他比赛捉迷藏,每次我只能藏在水泥管或者电梯井后面;我和他比赛抢骨头,把一根大牛腿骨抛向半空中,落地的时候,看谁先抢到。比赛的成绩基本是这样的:赛跑我没赢过;捉迷藏他没输过;抢骨头,我想平分,他不干!
虽然格林已经不再下楼活动了,但他以前在小区出没造成的后果开始显现,压力像一股暗涌悄无声息地包围过来。
这天中午,我正带着格林在亦风这边吃饭,就听得“咚咚咚”有人敲门。格林立刻竖起了耳朵警惕地望向门口,一声不响。狐狸则汪汪大叫着冲到门口。我和亦风你看我我看你,我们很少来客人啊,自从有了格林以后更是闭门谢客,这时候谁会来?
亦风在猫眼里瞅了瞅,两个穿工作服的人站在门外,亦风问:“谁啊?”
“小区物管的。”外面的人回答。
“有事儿吗?”亦风隔着门继续问。
“是这样的,”门外的物管说话很客气,“有业主给派出所反映,说你们养了‘疑似狼’的动物,经常听到有狼嗥。派出所先通知我们物管来协调核实一下。”
我和亦风对视一眼,双双望向格林,我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临了。
格林此刻就在家里,肯定是不能开门的,亦风隔着门和物管客气几句,解释说家里养的是狗,并一定注意不再让小狗嗥叫扰民了,而且强调现在基本没放狗出去过。物管再三叮嘱以后才离去。
我更加小心翼翼,除了天台,小区里哪儿都不带格林去,格林成了蜗居城市的“宅狼”。我时刻陪伴着他,不让他在家嗥叫一声。此时沉默等于生存,沉默才能换来有限的自由。
格林每天眼巴巴盼望的就是上天台。这点小小的奢望我偷偷满足他,我们在沉默和隐藏的氛围中又有了新的游戏——藏肉。
我先是用半块砖头大小的一块肥猪肉,让格林在天台上找地方把肉藏起来,然后我去找。当然,这游戏是在格林吃饱的前提下,要不然他就直接把肉藏进肚子里了。
最开始的时候,格林藏肉的手段并不高明,他曾经试图在地上挖个坑,但是很快发现水泥的楼板根本挖不动,于是他把肉叼到电梯井的背后,我绕过电梯井就把肉块捡了起来,很不屑地扔还给他。他一声不吭地叼回肉来,自己也知道藏得蹩脚。他绕着天台慢慢踱步,又把肉塞到一条管道的下面,他钻出管道,回头看了一眼,肉在管道的阴影下,似乎要保险一点。他回到我面前,舔舔鼻子瞪着我,示意已经藏好了。我撇着嘴,直接走到管道面前,伸腿儿就把肉钩了出来。
格林急忙护住肉,神情很沮丧,看着肉块想了想,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重新叼起肉,鬼鬼祟祟地绕到水泥烟囱的背后,然后前腿撑地,后腿蹲好马步,弓起腰来,翘起尾巴,开始忙活……少时,他如释重负地转了出来,神情间有几分得意。我伸脖子往烟囱背后一瞅,乐坏了!白花花的肥肉块上,堆放着几条黑漆漆油光光的小狼粪,乍一看,活像一块点缀了巧克力的奶油蛋糕。这点狗屎伎俩哪里盖得住啊?我笑得前仰后合,一脚就把“蛋糕”踢得原形毕露。格林气急败坏地跑上来,抱着我的腿就是一阵猛啃,龇牙咧嘴,鼻翼皱成了一只苦瓜,冲我恶狠狠地咆哮起来。
“你跟我发狠没用,再藏!”我背过身去,任由他继续折腾。
格林稍稍平静了一会儿,叼起肥肉绕到楼梯出口的背后。我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他出来。
“格林!”我喊,“我过来咯?!”……没动静儿……我顺着格林消失的方向找了过去,探头一看,格林端坐在地上,
舔着嘴巴,满脸狡黠地看着我,肥肉却不见了,似乎是藏好了。我绕着楼梯出口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管道下面?也没有……烟囱背后?还是没有……我扭头看看稳如泰山的格林,赞道:“行啊你,有长进。”
我又找了一圈,还是不见肥肉的踪迹,在这光秃秃的楼顶,肥肉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难道他吃掉了?不可能吧,那块肉又肥又腻,就算他很饿的时候也不见得能吃完。我打量着他的肚子,抠着脑袋一琢磨,不对,平时我找肉的时候,这小子都会紧张地跟在我后面探头探脑,生怕我发觉,这会儿怎么那么淡定?再看看格林,他仍旧从容端坐着,轻移前腿儿,转过身子对着我……
确实有古怪,我摸摸下巴:“你让开!”他偏过脑袋望向别处,装作没听懂,不动。我动粗了,抓住格林的后脖子一把揪开他——肥肉就在他身下!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小子居然耍起了“灯下黑”的花招,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他拿自己做掩体,一屁股坐在肥肉上,还随着我检查的视线转动身子挡着肉,当然是稳坐泰山了!然而这些鬼点子是谁教他的呢?四五岁的孩子都不见得能这样做。我突然由衷地佩服格林,不简单啊,仅仅两个月的小狼就狡诈至此,难以想象长成大狼后会有多智慧?在分析心理和利用环境的本领上,狼的确有过人之处,难怪许多游牧民族会以狼为师学习兵不厌诈的种种战法。
然而格林毕竟还是孩子,他的藏肉计划连连失利,不由得恼羞成怒,照着肥肉一阵歇斯底里地猛咬,发泄他的一腔怨气,咬得肥肉滋滋流油,转瞬间,他又仰脖子瞎嗥,嗥完几声,他原地转圈,拼命追咬自己的尾巴,宣泄懊恼的心情。
确实,在这毫无遮拦也没有任何道具可寻的楼顶,要让他完美地藏好一块肉,确实太为难他了。但这藏肉绝非仅仅是好玩的游戏,它和猎食一样重要,是生存要则,格林总有一天会用得到的。对狼来说,命运叵测,世事难料,饱一顿饥一顿很难均匀得到食物,只有学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巧妙地储藏食物,并尽可能不被其他动物发现和偷窃,才能在关键时候充饥保命,避免自己被严酷的生活淘汰掉。
社会压力继续逼近。
物管走后的几天里,亦风的家门口又发生了怪事,莫名其妙地被人丢满了垃圾。头两天亦风没在意,自己把垃圾打扫了,后来居然又发现了狗屎,有些还抹在了门上。亦风很郁闷,自己平时深居简出,不知把谁得罪得这么厉害,左思右想,估计这事可能跟格林嗥叫有关。亦风跟我商量,让我这几天待在格林的单身公寓里,没事别到他家来。
亦风的家和格林的单身公寓在同一个小区的两栋楼上,户型不同,居住的群体不同。亦风家所在的那栋楼户型大,属于安居型的,往往一家几代人都住在一起,主妇闲人比较多,是非也多,邻里关系的相处上,稍不顺眼就步步紧逼,正面给笑脸,背后使阴招。丢点垃圾狗屎啥的都是小事,亦风最担心的是谁会扔些耗子药毒肉啥的在门口,格林就危险了。这种事以前在小区发生过,讨厌狗的人往草坪里投毒,结果七八只狗都被毒死了。
格林住的单身公寓楼是小户型,整栋楼都是流动租住的年轻人,邻里关系淡漠,平时各自忙工作,晚上回家蒙头睡觉,邻居之间谁是谁都不认识。曾听说十三楼有个租客女孩子失恋自杀,无人知晓,直到尸体腐烂发臭,才被人发现。相对而言,无人问津的单身公寓更适合格林藏身。然而单身公寓这边毕竟没有开火做饭,于是我要带格林到亦风那边去吃饭之前总要先给他打电话:“你那边安全吗?”“安全!”我这才抱着格林溜过去,感觉像潜伏特工一样。
这天,我和亦风正在吃晚饭。格林和狐狸早已各自饱餐了一顿,正在一边舔爪子洗脸,突然格林停下了动作,狼耳朵像弹簧刀一样猛地弹立了起来,紧接着,狐狸也开始歪起脑袋凝神静听,并起身靠近门口。
格林狼耳直立,嘴唇紧闭,警惕地走到我身边,靠近我的腿。狐狸已经冲着门口汪汪大叫起来,我心弦立刻绷紧了,这几天神经本来就高度紧张,狐狸这种叫法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狐狸更加狂躁地高叫,亦风做了个镇定的手势,又向卧室指了指,我赶紧抱起格林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
我轻轻关上卧室门,上锁,也不敢开灯,就贴在门上细听动静——只听得亦风边喝止狐狸叫嚷,边和敲门的人对上了话,恍惚听见“派出所”三个字。我心脏咚咚乱跳,这下惨了,派出所来的人听声音不止一个,他们一再要求配合一下工作,看来今天不进门瞅瞅是不会甘心的,而格林就在家里,那还不抓个现行?
亦风还在门口应对着,狐狸一直叫个不停,外面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不停地设想着格林被发现的最坏打算。格林在我怀里出奇地安静,他也在屏住呼吸仔细地听。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听见亦风送人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亦风上来敲卧室的门,叫我们出来。亦风的神色显得比较凝重,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
烟,说:“刚才是派出所的人,说有人举报我们家养了‘疑似狼’,他们来核实一下。”
我心里一沉,终究还是东窗事发了:“他们没有证据啊!”
“有,”亦风说,“他们说保安看见咱们格林在池塘抓鱼,居民看见格林抢生肉吃,他们还看了小区的监控录像觉得确实很像狼。”
我底气不足了:“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