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生走过去,荞荞用筷子在他头上敲,说:你做梦吧?吃饭去!戏生说:我真的寻着一棵参,秦参啊!荞荞知道这森林里是有秦参的,可秦参是多珍贵的仙物,并不是想寻着就能寻着的,她看着戏生,戏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她说:领我去看看。戏生就领了荞荞往一条沟畔去,一路上藤蔓缠绕,乱石纵横,戏生走得艰难,荞荞就背了他,果然在一个窝崖下的草丛里长着一株秦参苗。荞荞一激动,就把戏生扔了,扑过去就扒参苗下的土。戏生却严肃了,说不能现在抬,他把挖参叫抬参,叮咛秦参是雾大了不能抬的,下雨了不能抬的,天黑了更不能抬。再就是不要叫喊,脚步放轻,别惊着了它,如果惊着了它会跑掉的。戏生从荞荞头上解下了红头绳,小心翼翼地系在秦参苗上,然后说:我把你捉住了,你不要跑呀!
两人回到帐篷,吃了一顿饱饭,戏生说:我说我该转运了怎么就只能挖那点当归呢?你得服我吧!荞荞说:服你。戏生便扑过来要做那事,荞荞也不拒绝,尽了他的性子。戏生又说:你快给咱生个娃么。荞荞说:你种不上倒怪我?戏生说:发现了秦参就是好兆头,这一回肯定就怀上了。事毕,戏生就唱山歌,而且还教荞荞唱,教了十几遍,荞荞还是没学会。
第四天一早,两人就去抬参,先用两个树枝支起架子,再用红头绳把参苗固定在架子上,就从参苗三尺外的地方开始刨土。刨土是细致活,刨出参的根须时得闭住气,手一点都不敢抖。整整刨了一中午,刨出笸篮大一个坑,才把整个秦参抬了出来。这是一棵大秦参,形状真的像人,有头有胳膊有腿。荞荞说:看是男是女,是男的咱就能生男娃,是女的咱就能生女娃。戏生发现参腿之间什么东西都没有,心想是不是还怀不上?但他没有把话说破,把秦参用布包了,说:天呀,能抬这么大的秦参,咱真有好日子呀!
戏生和荞荞抬回来了一棵特大秦参,当归村就摇了铃,好事传到镇街,老余便再次来找戏生,提出他要收购。戏生是要便宜卖给老余的,老余却说,他买这棵秦参要孝敬他爹的,肯定是他爹再孝敬省政法委副主任,副主任也再孝敬匡三司令的。戏生说:哦,哦,我去上个厕所。戏生去了厕所,却叫喊荞荞给他拿张纸来。荞荞说:那里没土疙瘩了?!老余笑着从自己口袋掏了纸让荞荞送去。荞荞去了,戏生叽叽咕咕给她说了一堆话,荞荞有些不高兴,转身到厨房去了,戏生提着裤子回到上屋,便给老余说秦参的钱他就不收了,老余待他有恩,这秦参就是值百万,他都要送老余的。老余说:上个厕所就不收钱了?戏生说:钱算个啥?吃瞎吃好还不是一泡屎!老余说:啊你豪气,我不亏下苦人!就以扶贫款的名义给了戏生五万元,只是让戏生在一张收据上签名按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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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生揣了钱,兴冲冲去镇街要添置家当,和荞荞才在一家饸饹店里吃饸饹,斜对门的烤肉摊上坐了两个人吃肉喝酒。荞荞说:那是不是双全和平顺?戏生说:他俩个听说在镇街上拾破烂哩,哪能穿了西服?荞荞说:真的是他两个。戏生看了看就喊了一声,那俩人回头看了一眼,竟然没理会。这让戏生有些生气,他就走过去,说:狗日的穿了西服,以为就是镇街人啦?!双全这才说:哦戏生,吃肉呀,给你一串!戏生说:挪一挪,让我坐下。拿手拍平顺的肩,平顺却身子一闪,说:脏手!这让戏生很没脸面,不坐了,也不吃了,过来气呼呼给荞荞说:啥东西么,不就是拾了几天破烂么,咱也买西服去!
在商店里,戏生和荞荞置了几件急用品,剩下的钱荞荞要存银行,戏生不让存,给自己买了一件西服上衣,又要买皮鞋,但他的脚有大骨节,穿不成,给荞荞买了一双。两人当下穿了西服和皮鞋,再到烤肉摊去,双全、平顺已不在了,戏生说:可惜让他们没看到。荞荞说:咱这打的啥气憋呀?!戏生也不禁笑了,说:咱也吃肉,吃五十串肉!吃完了烤肉,他们往回走,穿了皮鞋的荞荞,走路屁股蛋子翘了许多,拧过来拧过去,戏生说:你嫁我算是享福了!荞荞说:我是帮夫命,知道不?!
当归村人穷,谁家都没有把家具制全过,你需要用筛子了到我家借,我需要用笸篮了又去借你的。戏生有了西服,竟然有人要去走亲戚家呀来借的,也有给儿子订婚待客呀来借的,还有遇到烦心事来借的,说:让我穿几天冲冲晦。戏生不肯借,人家说他啬,戏生说:那我借你媳妇!为了西服得罪了许多人,他们就开始说戏生和荞荞的不是,说得最多的是你有钱你日子好但你生不出娃,绝死鬼!
戏生听了闲言碎语,越发十天半月去森林里要抬秦参,如果再抬回秦参,让那些人吐血去。在森林里,白天各自出去寻找,累死累活,晚上回来了,戏生就拉荞荞进帐篷,说:走,造娃去!爬在荞荞身上了,又想着明日抬回棵秦参,秦参的两腿间一定得长个东西。但是,去森林了五次六次,再也没发现过秦参。这初冬,住在他家土台下的那户姓惠的人家,男的患了癌,夏天人快不行了,可秋后又慢慢缓过来,见了人就揉着肚皮上已经暴出来的疙瘩,说:你捏捏,软和多了。而他媳妇发现门前的柿树上长出了一个木瘤子
,觉得男人长了肿瘤树也长了肿瘤,不吉利,就把木瘤子砍了。没想男人身上的那个疙瘩又硬起来,而且迅速增大,入冬才到三九,人就死了。村里人说这柿树原本是替姓惠的转移肿瘤的,让他媳妇破坏了,戏生猛然醒悟,自己之所以迟迟没有孩子,是抬了秦参又把秦参卖了?!心里纠结,就不再去森林了。
不去森林里抬秦参,挖当归也越来越难挖,戏生不知道该做些啥,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也就是这个冬天,当归村二十多人学着双全和平顺的样,到镇街去拾破烂,镇街的人都知道了拾破烂的队伍中有一支当归村的半截子。荞荞说:咱去呀不去?戏生说:不去!荞荞说:咋不去?戏生认为人都往一个桥上挤的时候,这桥就快塌了,说:我给咱卖唱去!荞荞说:就你唱的那几首歌?!戏生说:唱师靠唱阴歌吃香喝辣的,咱出去唱山歌能成的,到时候你跟着我,还可以卖你的纸花花。荞荞拗不过戏生,戏生真的就在家里每日练歌,学会了三十首,甚至还要去镇街找双全和平顺,看能不能和他们结成一伙,他们拾他们的破烂,他唱他的歌。
但是,双全和平顺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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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全和平顺是最早到镇街打工的,他们没资本也没技术,去饭馆里当服务员,人家嫌长得丑,影响顾客食欲,又去酒店里想当保安,人家一看那腿,说:贼来了能撵得上?灰心丧气,两人坐在街沿上骂他爹:你知道半截子生娃还是半截子,你图受活哩就害我?!后来看到从外地来的人有的去鸡冠山上偷背矿石卖,他们也跟了人家半夜三更去偷背矿。可山上有护矿队,发现了就来抓,别的人跑得快,他们步子换得急却跑不到前头,被捉住了夺下背篓和麻袋,抡起木棒打。打得受不了,趴下磕头,叫苦自己是残疾人,人家是不打了,却把他们的鞋脱下来扔到了山下去。两个人赤脚回到镇街,脚底磨得血肉模糊,还多亏遇上了个拾破烂的给了四只破鞋,但四只破鞋没有成对的,都是一顺顺,只好用绳子系着穿在脚上。也就是这四只破鞋,他们和这个拾破烂的成了朋友。
这拾破烂的叫陈老八,下巴短,门牙就特别长,他建议双全和平顺也拾破烂,说只要肯吃苦,不嫌脏,拾破烂最能使外来人在回龙湾镇立足,运气好了,一天赚五十元,即便再差,也有十元进账,这十元就可以吃两碗素面饿不死了么。他们说:拾破烂能有多苦?至于脏,苍蝇还嫌厕所不卫生?!两人便也睡在陈老八的破棚子里,每日分头拾起了破烂,才知道镇街上废品收购站竟然有五家,拾破烂的多到二三十人。陈老八拾破烂是拉一个架子车,他们没有架子车,就背一个麻袋,见了垃圾堆就翻里边有没有塑料瓶子,遇到厕所了,也进去收拾用过的手纸。到了晚上,他们钻在被窝里开始数钱,陈老八踢被子,问:今日赚了多少?双全说:四十三。平顺说:我三十一。陈老八说:谁把你们领上道儿的?双全说:是你么,我们不忘你。陈老八说:去吧,买个西瓜来!双全平顺就去街上,买回来了一瓶矿泉水,说:他娘的,西瓜不熟,让杀了几个都不熟,给你孝敬矿泉水,甜得很!陈老八却从怀里掏出一瓶烧酒喝,说:半截子人小心眼大啊!以为我真想吃你们的瓜呀,知道我一天收入多少?双全说:一百元?陈老八说:一千五!吓得两人嘴张开了合不上。过后,双全说:他怎么收入一千五,卖屁眼啦?!平顺说:他胡吹,要一天赚一千五,街上的老板都拾破烂啦!就在第八天,镇派出所的警察把陈老八抓走了,双全平顺才知道陈老八在拾破烂时都是在建筑工地上偷东西,这一次是偷割了四十米长的电缆。
陈老八一抓走,那个破棚子完全成了双全和平顺的家,他们平分了陈老八留下的日常生活用具和积攒下来还没有卖掉的纸箱板和塑料管,每人都穿上了西服。当归村越来越多的人到镇街上投靠他们,他们给这些人安排着地段,又组织了这些人与外地来拾破烂的抗衡打斗,便逐渐控制了几条主要街道。随时都能看到当归村的拾破烂的人了,哪儿都敢去,哪儿都能钻,见啥收啥,坑蒙拐骗,连偷带抢,回龙湾镇街人就都在说:防火防盗防半截。
又到了开春,一个早晨,双全到派出所报案,说平顺头一天没回到住处来,今日还是没回到住处来,他以为是独自回当归村了,给村里打了电话,平顺并没有回村,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派出所让双全作了笔录,而就在当天下午,河畔的芦苇园里发现了一具死尸,头上有一个窟窿,眼睛被挖了,没了眼珠子,就是平顺。平顺是拾破烂的,又是半截子,不可能是情杀和谋财害命,而他与人又没有什么仇恨,怎么就被杀害得这么残忍?派出所查来查去,最后破了案,杀害平顺的竟然是双全。
原来平顺拾破烂卖的钱一直没有拿回老家去,也没有在银行里蓄存,全装在裤衩的兜里。这事平顺没给双全提说过。而一次双全头晕,早早回到住处就睡了,傍晚平顺回来,叫了几声双全你吃饭了没,双全没有应,平顺以为双全睡得沉,就解了裤子,把当日赚的钱再装进裤衩兜里。没料这时双全翻了个身,偶尔睁开眼,看到了平顺那个兜子,他眼睛又闭上了,却想着这平顺攒了那么多钱
呀,狗日的还装穷,两人出外吃饭总是我付账,就萌生了抢钱的念头。到了晚上,两人做了饭吃,他们各做各的,平顺做的是包谷糁稀饭,也没菜,调些盐唏唏溜溜喝了一碗,双全却煮了挂面,捞了一碗干的吃了,也给平顺捞了一碗,说:你该吃碗好的!平顺感激地说:兄弟,你对哥这好的!明日我请你吃烤肉串。双全说:我吃不上你的烤肉串。平顺说:那我给你炸一盘花生米!端了碗吃起干面,还说:如果有辣子就好了。双全说:有辣子。取辣子盒时却取了一节收来的钢管,一下子楂在平顺头上,平顺看了双全一眼,一句话没说出来,倒在地上。双全就去脱平顺的裤子,从兜里掏出了钱,钱臭哄哄的,数了一遍是两万一千二百四十元,说:你没我攒的多么。又数了一遍,平顺喉咙里发出了很大的响声,而且脚在抖。双全见平顺没死,就过去用手掐脖子,直掐得那脚不抖了,口鼻里也没了气。双全把平顺往麻袋里装,准备夜里扔出去,突然想起以前陈老八给说古今,说人死了眼睛里会保留死时看到的图景的,他就拿了筷子把平顺的双眼捅得稀烂,说:你别怪我,这是陈老八说的。
公安局破案时没有从平顺的眼睛上入手,但还是认定了双全是凶手,很快双全就被枪毙了。挨枪子的时候,双全说:平顺说要给我炸花生米吃,他真的让我吃了花生米。枪毙后,双全家里只有一个老爹,他爹没有去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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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破烂的半截子从镇街全部退回了当归村,他们又恢复了种地和挖当归。以前在村里苦焦并不觉得苦焦,而出去了一阵子,看到外边的光景了,再回来苦焦就觉得受不了。回龙湾镇政府发展了矿区后全镇的贫富拉大了差距,为了平衡,开始实施所有干部包村的工作,因老余和戏生已经熟悉,老余就包了当归村。
老余来当归村做的第一件事是消除双全和平顺的阴影,绕着他们两家的破房烂院撒了石灰,还在院门上涂了狗血,再是在村口搬放了一块大石头,他亲自用红漆写了“否极泰来”四个字。第二件事就是更换原来的村长,任命了戏生。戏生不肯当村长,老余说:老村长是老好人,之所以出了双全平顺的事,那是正不压邪么。戏生说:我身上可有毒性哩!老余说:那好呀,无毒不丈夫么,有我在后边撑着,你甭怕。戏生说:我啥都不怕,只怕你。
戏生当了村长,老余就提出了五年规划,说要改造当归村的经济结构,除了种一定的粮食外,就搞养殖业,把当归村变成回龙湾镇的农副产品生产基地。为了实现他的规划,还把他媳妇从县城叫来帮他设计。老余的媳妇穿着皮鞋和一件白底蓝花的衫子,戏生就在家对荞荞说:看人家,穿的和你一样么,却在县商业局工作哩。荞荞说:我还想在县政府工作哩,可咱的男人没出息么!戏生就不吭声了。荞荞说:老余说要把当归村变成回龙湾的农副产品生产基地,那是啥意思?戏生说:没知识了吧?!我告诉你,那就是咱这儿办养猪场,养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