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风楼这样不对,骂了过风楼那样不对,最后在骂共产党和社会主义。这样的事过风楼从来没有过,就被定为反革命万言书案。县公安局来了二十多人,每个村寨挨家挨户地调查,凡是能写字的都要写半页纸,进行笔迹对照。但忙活了一个月,笔迹始终没有对上,就以万言书上的内容来分析可能是哪些人写的。万言书上写到镇西街村为了解决人口多耕地面积少的问题而实行平坟,骂平了坟为什么还是富裕不起来,把祖先的坟挖了平了那不是自己断自己脉气吗?也写费了那么多人力和财力修水电站哩,水电站修不成又变造纸厂哩,骂猫屙屎用土盖哩,一盖就算没事啦吗?还骂到每年明明都有饿死的人为什么大会小会还是说革命形势大好越来越好?还骂到了棋盘村的杏树,八王寺的苏维埃政权旧址,口前寨的老标语,说秦岭游击队原本就是一伙土匪武装,当年只是路过棋盘村打了一仗,那一仗还是个败仗,而八王寺村的旧址和口前寨的标语都是伪造的。根据这些内容,就缩小了侦破的范围,把能了解这些事情的人集中起来查。这期间,棋盘村有人检举了那个老秦,说老秦几次一个人对着墙或者麦草垛骂过:咳我你娘!咳我你娘!老秦的媳妇是受过批斗的,老秦肯定是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不满。冯蟹和刘学仁把老秦送到公社专案组,老皮亲自审问,老秦吓得稀屎拉在裤裆里,说他一直怕媳妇,媳妇脑子有了毛病后,在家里更是蛮横,三句话说不到一块就摔碟子砸碗,他受气受得不行了,才出来骂他媳妇哩。老皮问到万言书中的几件内容,老秦压根就说不清。老皮就把老秦否定了,说:能写万言书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最后查来查去,苗天义就成了最大嫌疑犯,因为他有文化,能写,知道的事情多,而且长期上诉得不到回复有写反革命万言书的动机。但苗天义被抓后如何审问都不承认,吊在屋梁上灌辣子水,装在麻袋里用棍打,一条肋条都打断了还是喊冤枉。证据不确定,便不能逮捕,就送去窑场了。
送苗天义那天,窑场上还送来了镇小学的张收成,张收成双手被绑着,呜呜地哭,鼻涕眼泪流下来就挂在下巴上。张收成犯的是严重的男女作风问题,事情早已在过风楼摇了铃,苗天义看不起他,不和他在一块待,低声对墓生说:他耍流氓多欢的,这阵就哭成那熊样?!墓生说:审问你时你还不是一样?苗天义说:我没哭呀,我也不承认,我在左手心写着刘胡兰,右手心写着江姐,双拳攥着就是不承认也不哭!管理学习的那个组长过来了,让墓生和老鹰嘴村的村长先看守着苗天义,他同学校校长把张收成带去闫立本的办公室,很不满地说:要送就隔日送么,一下子来两个,累死我们呀?!
墓生和村长就在土场边等着,苗天义手也是被绳子绑着,村长一直抓着绳头,他要吃烟,让墓生从口袋取出烟锅子给他装烟末,苗天义说:你放开手让我吃烟,我跑不了!村长不放心,还是把绳头拴在一棵树上。这时候一阵哨音响,土场子上就出现了一群在改造的人,这些人可能才干完了活,和泥的两腿是泥,装窑的一脸黑灰,然后排列两行,听管理生产的组长在训话。苗天义头扭着四处张望,突然他说那墙上的标语写错了,长字繁体写法在下边的长捺上有一斜撇,简体不应该有那斜撇。村长说:到了窑场别逞能,老老实实改造,反革命分子帽子虽没给你戴上,可还提在人民的手里,随时就可以戴的!打了苗天义一个耳光。明明是一个耳光,却啪啪啪响声不停,墓生扭头一看,原来那些被改造的人在相互打耳光。他们是真打,出手很重,但都有节奏,你打过来一巴掌,我打过去一巴掌,越打越快,有的脸就肿起来,有的嘴角开始流血,打过去的巴掌沾上了,等再打过去脸上就有了红印,三个红指头印的,五个红指头印的。墓生看呆了,苗天义也看呆了,村长说:蹴下来,我去尿一下。村长去后两个人就蹴下来低了头。墓生面对着树根,树根下却有两只野蜂也在厮打,两只野蜂都很大,缠在一块像个球滚来滚去,一只就把一只的一条翅膀咬断了,而一只蚂蚁趁机衔了翅膀跑走,翅膀高高被举着像是举了旗子。墓生忙用柴棍儿拨那两只野蜂,拨是拨开了,一只飞走,另一只没了一条翅膀,还断了三条腿,挣扎了一阵死了。墓生脑子里又嗡的一下,看了苗天义一眼,说:我给你把手上绳子解了吧。苗天义把双手给了墓生,墓生解开了一只手,却不再解了。苗天义说:全解呀!墓生说:解一只就可以啦,你得当心点。苗天义却唾了一口墓生,墓生头一闪,说:你没唾上!村长提着裤子跑过来又扇了苗天义一耳光。
闫立本的办公室传来了张收成的叫喊声,墓生和村长都站起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而场子上的那些被改造的人已经不相互扇打了,拿了碗去伙房里打饭,打了饭就蹴在那里吃,对张收成的叫喊无动于衷,只是狼吞虎咽。闫立本的办公室门终于开了,走出来的先是校长,再是闫立本和管学习的组长,最后是张收成。张收成赤身裸体,那根东西上吊着一个秤锤,开始在土场子上转圈,秤锤似乎很重,他转圈的时候双腿就叉着。墓生啊地叫了一下,悄声问村长:这是让张收成干啥哩?村长说:他那老二有了多少受活就让它有多
少疼痛。而闫立本却走过来,大声地说:啊啊这不是墓生吗?墓生会牛叫,来几声吧!
墓生这一次没有学牛叫,说了句:我和村长把苗天义给你送来了,我还得回去收旗哩!扭身就跑,从此再不去砖瓦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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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墓生对张收成并没好感,当张收成还是老师的时候,墓生曾经跑去站在教室窗外看怎么个上课,就看见张收成在要求学生坐得端端地听课,谁要一趴在桌上,他就掰着粉笔节儿掷过去,墓生忍不住就笑了。墓生一笑,张收成发现了,嘣的向墓生也掷过来一粉笔节儿,打得好准,就打中了鼻子上,还吼一声:滚!
张收成管学生管得严,却管不住他那根东西,犯了好多次男女作风错误。第一次被发觉是三年前,学校饲养了个猪,年终时杀了给老师们分肉,校长要求不得声张,张收成却把分给自己的肉给了镇中街一个寡妇,结果一些学生家长就到学校闹事,说学校每周六的劳动课让学生剜猪草,杀了猪就老师吃肉?校长说猪圈和老师的厕所在一起,猪主要是吃老师的屎长大的,老师当然要吃肉。话说得难听,学生家长不闹了,张收成和寡妇相好的事却传出来。校长就给张收成谈话,张收成承认了,说总共只有过四次。校长说:我只说你是把肉卖给她的,你还真有此事?!张收成痛哭流涕,保证以后不犯错误了。张收成没再去找寡妇,后来又发现他和学校一个女老师有染,校长为了不让丑事外传,硬吃硬压,内部处理,让张收成写了个检讨。半年过了,到了中秋,张收成拿了新写的检查给校长说:我又犯错误了。气得校长不让他上课了,搞后勤。但入冬不久,他又来给校长交检讨,校长说:还是犯了错误?他说:犯了一点,我怕我收拾不住了给你汇报的。校长说:这回是谁?他说:是陈家村的任桂花。任桂花是校长认识的,全公社的歌咏比赛时她是陈家村的领唱,人材稀样,校长说:爷呀,你还犯了一点,你把天捅窟窿了!她是军婚,你知道不?!张收成就说:我和她只亲过嘴,摸过。校长再问:没办事?张收成说:没。校长说:你哄鬼啊?!感到了事态严重,再不能内部处理了,就汇报给了老皮。老皮听了破口大骂,因为破坏军婚那是要逮捕法办的,而过风楼正在争取全县先进公社称号,出了个万言书已经让他叫苦不迭,又出了破坏军婚的,就当下拍板往窑场送。校长离开上院后,老皮又让墓生把校长叫来,反复叮咛:对外只说张收成犯了男女作风问题,不能提及军婚,再以公社名义给任桂花丈夫的所在部队发电报,说其父病重,得请假回来一趟,这样即便任桂花怀孕也不至于事情暴露。
第二天下了雨,老皮派墓生去陈家沟村把任桂花叫来见他,任桂花说:又要歌咏比赛呀?!梳头搽粉,还换了件花衣裳。到了上院,任桂花进了老皮的办公室,墓生就在院门外扫落叶,担心着自己脑子里会嗡嗡响,就扫一下,支起耳朵往院里听一下,地就扫了个老虎脸。后来,树上的叶子不停地往下落,一疙瘩云也从天上掉下来,却掉到地上就没了。墓生真的脑子里就嗡嗡起来,看见任桂花出来了,脸色寡白,刚下台阶就摔得跪在地上。墓生赶紧扶她,说:你没事吧。任桂花说:没事。墓生在树下去捡鸟毛要粘住她额颅上的伤口,任桂花已经顺着坡路摇摇晃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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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天义在窑上干的是最重的拉砖活,半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白天里干活干得再累他都能忍受,要命的是到了晚上不能睡囫囵觉,总是被喊去继续交代反革命万言书的事。但是,有时待在窑洞里等着人喊,迟迟没人喊,以为今黑里不交代了就睡下,才睡到三更半夜,突然又喊起来去交代。交代室在窑场最东边的那个土窑洞里,拷打中他不停地号叫,声音就很凄厉。连闫立本都审不下去了,对管学习的组长说:你能不能让他笑?那组长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再不拷打,而把苗天义绑在一个柱子上,双腿跪地,又脱了鞋在脚底抹上盐水,让羊不停地舔脚心。果然苗天义就笑,笑得止不住,笑晕了过去。
张收成在窑场的当天晚上,他那根东西就肿得像个萝卜,坐不成,就站着交代自己所犯的错误。审问的人要做记录,要他把每一次犯的作风问题都交代,一定要交代详细,要说细节。而从此窑场管理人员中就传开了那些与张收成发生性关系的几个女人是谁,下面长得有什么不同,都做了哪些姿势,说了哪些话,一边骂着:这流氓!一边还问:还有呢?为了要知道更多的东西,他们常常在晚上闲得没事了,就又把张收成叫去再审问,张收成说:我全交代完了呀!他们说:肯定还有!张收成就开始编造一些姿势,但他们要他做做那姿势,他竟做不出来。张收成能带来乐趣,他在窑场就活得比苗天义好,拉了一段时间砖后,分配到山上给伙房拾柴火。
墓生再往棋盘村理发时,在经过过风楼的崖楼下碰到背了柴禾的张收成,张收成的头发长得盖了耳朵,胡子也把下半个脸都罩了,墓生说:你没嘴了?!张收成把胡子刨开,说:这不是嘴是你娘的?墓生问你出来拾柴火哩咋不见苗天义,张收成说:我是人民内部矛盾,他是敌我矛盾!张收成要墓生给他
理一下头,墓生没给他理。
在窑场仅仅过了一个月零三天,张收成的毛病又犯了。这一天拾了柴禾让毛驴驮着回去,驴下坡时他又不行了,掏出东西寻驴,而驴一步一步往下走,他一步一步撵不上,偏被在坡上一个割草的人瞧见了,检举给了闫立本。窑场立即召开了全体改造人的会,批斗张收成。张收成先是不承认他奸驴,说是他赶驴时掏出来尿哩,还说他是一边走一边用尿在路上写了吃馍呀三个字。检举他的是贫农,年纪又大了,闫立本当然相信检举人的话,就在批斗会上把张收成吊起来打,竹片子打一下,吊绳就拧一圈,打了几十下,吊绳拧成了疙瘩,然后又反着方向打,吊绳哗哗地旋,竹片子也越打越急,打在了头上,打在了脸上,血把眼睛都糊了,他承认了。当晚,给张收成写材料,报请公安部门逮捕法办,先是写了奸驴,觉得这事传出去太辱没过风楼公社的声誉,改写成道德败坏,影响十分十分恶劣,又觉得太笼统,不足以反映罪行,闫立本说:那就定个破坏公共财物罪,加上严重两个字。材料写毕,闫立本在电话里向老皮汇报,正得意着定这个罪名高明时,张收成在交代室里又出了事。张收成还关在交代室,伙房送去了一碗红薯面饸饹,他嘴肿得吃不进去,就打碎了碗,用瓷片割他那东西。伙房人以为他吃完了饭,要去取碗,发现他在割那东西,便大喊起来。闫立本给老皮说:你稍等一下。放下电话去了交代室,张收成已经昏死了,那根东西就躺在一边,可能割得十分艰难,从伤口上看,是割了几十下才割断的,血流了一摊。闫立本再给老皮通电话,老皮的意思是:可以不申报了,戴个坏分子帽子,就在窑场继续学习吧。
也就在这天夜里,过风楼下起雨,雨大得像是用盆子往下倒水,而且呼雷电闪。墓生不害怕雨,但害怕雷电,每一次电闪都有一道红线划下来,一下子照得天地都是白的,然后又一尽地黑,雷就嘎喇喇地响,像是在自家屋顶上爆炸。墓生关着门窗不敢睡觉,人都说呼雷电闪是天上有龙要抓人的,他害怕龙来抓他,便钻进地窖里,战战兢兢到了天亮。天亮时雷电没了,风雨也住了,墓生照旧得去山头的婆椤树上插红旗,他爬到树上,看见东边远远的山那边太阳正往出拱,扑哄扑哄地,颜色很嫩,如蛋黄一样,想着风雨雷电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天怎么就发脾气了?他寻找着哪儿还有竹节虫,可一低头,在婆椤树右边五丈远的地方,竟然那棵白桦倒在地上,折断了三截。墓生啊的叫了一声,忙从婆椤树上溜下来,绕着白桦看,原来白桦外表上好好的,中间却朽空了,是雷劈了它,劈倒在地又断了三截的。他钻进中间那一截里,空洞恰好容下他的身子。墓生让自己安静了一会儿,要感觉脑子里会不会有嗡声,没有,他说:不会有啥事的。就从山头跑到上院,给老皮报告雷劈了白桦。老皮的眼角有两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