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部分

老生 贾平凹 2634 字 3个月前

柿饼去县城或黑市上出卖,也有把自家碾出的大米拿到更深的山里与那里的人换包谷或土豆,一斤大米能换三斤包谷,也能换三十斤土豆,这样就可以多吃一点了,肚子是无底洞,总是害饥呀!墓生也常把老皮的什么指示传达给各村寨时,发现了那些人换掉了大米背着包谷和土豆进了村巷,或是提着并没有卖完的鸡蛋呀核桃呀柿饼呀,看见了他就往树背后躲。墓生偏就一声咳嗽,他们就露面了,恶狠狠说:墓生,知道你为啥叫墓生吗?!墓生并不生气,知道这些人是要先把他镇住,使他不能去揭发他们,但墓生已习惯了他们这种伎俩,说:给我一把核桃。他们还真的给了他一把核桃,然后说:别多嘴把我们的事报告给书记!墓生说:你们有啥事?我不知道呀!

现在,墓生想起了那个枯枝竹节虫,也想起了老皮说过过风楼有些人就会伪装的话,就觉得这伙人真是了竹节虫,自己也是竹节虫了。

把登记表送给了野猪寨的村长后,墓生没有歇气又往镇街跑,他必须在黄昏前要把红旗再从婆椤树上收回来,但他的脑子里像钻了蜂,嗡嗡地响,同时想着前边有座坟了,果然走不到半小时,路边真的有座坟,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回到山头收了红旗,叠好揣在怀里,墓生又在树上寻找竹节虫,但他再没有寻到,脑子又嗡了一下,低声说:别出事呀。还把怀里的红旗掏出来,红旗并没有什么地方被撕破,也没有鸟把粪拉在上边,可树下到一半时手没抓住,一下子掉下去,把肚皮上划伤了。他爬起来,说了一句:咦,这是咋啦?疑疑惑惑到了上院,而老皮没有在那里熬茶。

老皮每天在工作完毕后都要熬茶的,他是在一个铁罐里熬,熬出的茶汁黑乎乎的能吊线儿,说:不喝解不了乏么!老皮在喝的时候也让墓生喝一口,墓生喝不了,一口下喉就头晕恶心。可今个天麻麻黑了,老皮没有熬茶,还在开会哩。这阵老皮在发脾气,一定是过风楼又出了什么事,或是过风楼又要开展什么斗争呀。墓生不敢进去,又担心老皮会突然叫他,也不敢离去,就坐在院外看四面山模糊起来,一群乌鸦呱呱呱地叫着往山下飞。

会终于开完了,参加会的人陆续出来却匆匆往山下去,最后是刘学仁,提了一个瓷罐。刘学仁每次来上院都给老皮提一瓷罐酱辣子或者盐碱的莞青片。墓生想和刘学仁说话,刘学仁看见他没有理,好像他是风刮过来的树叶,或是一只猫。墓生就朝办公室问:书记,没啥事啦?老皮应声:你回。墓生要往山下走,刘学仁却开了口:提上!把瓷罐让墓生提着。墓生提了瓷罐跟着刘学仁,还想问问过风楼没出什么事吧,刘学仁竟然说:跟着我吃屁呀?把瓷罐提到溪边了等我!

墓生噔噔噔往山下跑,他跑得生欢,瓷罐先是提着,为了安全,就把瓷罐还抱在怀里,没想到了下院前的那个水渠边,他一跳,跌了一跤,瓷罐就摔破了。墓生还是在溪边等刘学仁,要把拴瓷罐的绳系儿给他,刘学仁一到,墓生说:刘干事,你脑子里有没有嗡嗡过?刘学仁说:咋啦?墓生说:脑子里一嗡嗡,人是不是就来灾难啦?刘学仁说:这叫预感灾难。墓生说:我预感灾难啦。拿手扇自己的脸。刘学仁说:多扇几下!瓷罐呢?墓生给了刘学仁的瓷罐绳系儿,说他把瓷罐打碎了,准备着让刘学仁骂他,也准备着多学几声牛叫。刘学仁看着他,竟然没有骂,也没让他学牛叫,说:张开嘴!墓生以为刘学仁要看他的舌苔,还说:我没你嘴大。嘴张开了,刘学仁却把一口痰唾进去,说:让你长个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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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学仁已经在过风楼工作了七年,在公社委员会里,老皮是龙头,他是排名最后的干部,就是龙尾。但刘学仁给人说:社火里耍龙,就耍的是龙头和龙尾呀!也确实是这样,老皮在上院里只要一布置了工作,到各村寨抓贯彻落实的,最积极也最有成效的就数刘学仁。他比别人费鞋,似乎就没看见过他的鞋新过,都是鞋后跟磨得一半高一半低。尤其是说话快,别人说一句换一口气,他能把三句话连着说。曾经陪着县工作组同志去赵家堡参加兴修水利动员会,主持人让他先讲几句,然后再请工作组长做动员报告,他一讲就忘了时间,讲了一个小时还说我下来讲五点意见。等他讲完了,轮到工作组长讲,组长气得说:刘干事把我要讲的内容全讲了,我同意他的讲话。刘学仁知道得罪了组长,午饭时他给组长敬酒,端了酒杯,把自己对组长如何尊重,如何欢迎,以及自己工作中有什么不足之处请批评指正的话又说了个没完没了,组长端着酒杯喝不到嘴里,胳膊都困了,说:刘干事,啥都在酒里,喝吧。他才不好意思,说:打嘴,打嘴!停止了。

这事成了笑话,大家都在说刘学仁的嘴要是瓦片子,早就烂了一百回了。但老皮认可刘学仁,只是批评他走路太急,还一闪一闪的,说:你能是雀步,你要知道麻雀是成不了大动物的。刘学仁说:过风楼有你一个大动物就行了!至于刘学仁爱说话,老皮认为当干部还就需要有口才,把刘学仁的排名提了几位,不让他当水利员了,专门负责全公社的宣传工作。

刘学仁觉得他太能胜任这项工作了,凡是公社开展了任何活动

,老皮有了什么指示,他都去各村各寨,大会讲,小会讲,反复讲,讲反复,他比喻要灌输,就和小学生写课文,十遍二十遍地写,才能在脑海里记下来。为了给每一项要干的事情营造氛围,他总是从两方面下手,一是要求各村寨用新泥搪墙,他在墙上书写标语。在几个月里,起早贪黑,提着红漆桶,走路裤子磨得咕叽咕叽响,到处去写。细柳村一户姓惠的妇女,早晨刚起床去厕所倒尿盆,听到院门外咕叽咕叽声,知道是刘学仁来她家院墙上写字了,赶忙拿了凳子出来帮忙。刘学仁写了一个字,问:写得怎样?妇女不识字,说:好,字红得很!却又说:你能写白字就更好了!刘学仁说:白字不显眼。妇女说:白字到了夜里亮堂,狼就不敢进院叨猪了!刘学仁站在凳子上不写了,说:你叫啥名字?妇女说:我叫惠黄花。刘学仁说:你去把支书叫来。惠黄花把支书叫来了,刘学仁让支书下午召集村民开会,他要在会上批判惠黄花。惠黄花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在地上抓了一堆鸡粪就往嘴上抹,说她这嘴是吃屎的。

刘学仁做的第二项事就是规定各村寨但凡开会都要唱歌。他自己先跟着收音机学会了五十首革命歌曲,然后到各村寨去教。又是几个月,差不多的人都会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社会主义好》和《唱支山歌给党听》。后来又学了一首《打靶归来》,觉得这首歌适合村民去田间上工或收了工后的路上唱,他就先到镇西街村去教,教了十多遍,要求大家一起唱,自己起了头:日落西山红霞飞——起!人人嘴都大张着,能塞进一个红薯。唱完一遍,再唱一遍,还唱一遍,唱得肚子都饥了,腰就直不起。刘学仁说:脑子里还想什么吗?大家说:唱歌哩脑子里还能想啥?刘学仁说:这就对了!当年红军攻打敌人,攻不上去,一喊口号,一唱歌,一鼓作气,呼啦就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去了!现在是和平年代,但你们的私心杂念太多,唱歌就是能让脑子腾空腾净,腾空腾净了革命的东西才能进去!再来一遍,日落西山红霞飞——起!歌声又起,刘学仁注视着每一个人的口型,但一个叫张水鱼的人嘴没有动。刘学仁让大家停下来,问张水鱼:你为啥不唱?张水鱼说:我肚子在唱。大家果然能听见张水鱼的肚在唱,而唱的是咕咕音。一听见张水鱼的肚子咕咕响,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肚子也响了。刘学仁有些生气,说:肚子饥了是不是?在地里劳动你肚子饥了天不黑你是不能收工的,何况咱在这儿唱歌就半途而废了?唱,唱起来就忘掉饥。日落西山红霞飞——起!但歌声再也高昂不起来,真的是日落了西山,天空中没有红霞,来了几只乌鸦,翅膀扇着扇着,一切都灰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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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学仁不知从哪儿知道了我的来历,他来找我,说:你在县文工团工作过?我说:有事吗?他激动得握住了我的手,说:你一到过风楼我就看出你和别的人气质不一样!是演过净角?我说:不是。他说:生角?我说:不是。他说:那你是唱革命歌曲的,你给我们村民教教歌么!我说:我是拉大幕的。他噢了一声,就不再问关于文工团的事,却关心起了秦岭游击队的采编进展情况。我说过风楼也是游击队活动区域,先后参加游击队的有八人,虽然这些人都过世了,但民间仍流传着许多游击队的故事。刘学仁说:我也听说了,当年在棋盘村就有过一次战役,相当的惨烈,游击队伤亡二十多人,但匡三司令非常勇敢,杀了村里的大地主,又冲上河对岸打死了三十个敌人,其中就有保安团的一个营长。我说:你知道棋盘村那棵杏树吗?刘学仁摇了摇头。我告诉他在河岸的石峡里有棵杏树,那棵树就是匡三司令在那时种的,现在杏树长得很大,不但年年结杏,还给村民过峡时起了桥的作用。刘学仁听我讲着,眼珠子就转来转去,突然说:真的有这么个杏树?我说:真的。刘学仁又说:真的是匡三司令种的?我说:真的。他用手掌狠拍着自己的脑门,说:这得保护呀!可以成为革命历史教育点呀!

刘学仁竟然能想到将杏树作为革命历史教育点,这让我佩服了他的政治敏感而感叹着我的迟钝。刘学仁后来是把这事汇报给了老皮,并谈了他的想法,老皮的热情比刘学仁更高涨,他说这事可以干,也应该干,公社要拨款尽快干,还说他会给他表哥去信,让表哥报告给匡三司令,说不定匡三司令就会来过风楼视察,那就是过风楼了不得的光荣和骄傲啊!仅过了三天,老皮就约刘学仁去了一趟棋盘村,棋盘村已经是他抓的一个重点村,他去后把冯蟹骂了一顿:棋盘村有这样一棵革命的杏树,英雄的杏树,为什么没有给他汇报呢?!就又对刘学仁说,棋盘村的工作是全公社的典范和旗帜,现在又有了这棵杏树,那就要再上层次,力争三年五年,让它成为全县的典范和旗帜,鉴于任务光荣,职责重大,那就派刘学仁去棋盘村驻队吧。

刘学仁就这样又去了棋盘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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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盘村在过风楼公社辖区的西北角,那里的山都不高,而且一座一座互不相连,却排列有序,像是棋盘上的棋子,所以村名就叫棋盘村。棋盘村土地面积大,但是红渣石土,一下雨就稀软成泥,天旱了又板结成硬块硌脚,庄稼长不好,村

人的生活一直苦焦。好多年前,公社召开度春荒工作会,棋盘村队长介绍他们经验,说他们能把苜蓿、柳树叶、槐花做菜蒸饭,能把包谷穗信和红薯蔓碾碎炒熟再加些黑豆磨成炒面,能把榆树皮磨成粉掺在麦面里擀出面条,还有用橡籽粉做凉粉,用蕨根和篦篦草做丸子,只要保障有辣子,什么都可以吃咽下去。别的村的村长就嘲笑说:听说棋盘村人人都用柴棍棍掏屁股,不掏就屙不出来,介绍一下那得用多粗多细的柴棍棍?好的是红渣石土却适宜种棉花,这是别的村种不了的,村里好多人就拿了棉花去卖,卖了钱买粮食,还把棉花织成土布去深山里换人家的包谷、黑豆和土豆。村长的一个胞弟就是冬天里进深山用棉花换了一斗荞麦,深山人却看中了他身上的旧棉袄,要以三升豆角籽换,他就把旧棉袄脱了,单衫子背了一斗荞麦和三升豆角籽回来,没想到感冒发烧,荞麦还没来得及磨了压饸饹吃,人就死了。公社的文件上明确规定不准投机倒把,打击黑市交易,棋盘村总是拖后腿,老皮就亲自抓棋盘村的工作,栽培了冯蟹当村长,才使村子有了新面貌。

冯蟹原名叫九娃,三岁了还立不起身,四岁上开始走路,老是斜着,走不端,村里人说:这是螃蟹托生的?!大家都叫他冯蟹,原名慢慢就忘了。冯蟹十岁后就特别浑,他要干啥就得让他干啥,不让他干啥他就拿头在墙上撞,或者要气死了,滚在地上嘴里吹白沫。他爹打他,他不敢骂他爹,骂兰草,他奶的名字叫兰草,他奶说:你爹打你哩你骂我?!他说:骂你没生个好儿!但冯蟹又很聪明,稍大后在饲养室帮着喂牛,牛群里有三头牛犊到了断奶时总是断不了,饲养员在母牛奶头上抹辣面不行,只能一见牛犊吃奶就拿了棍子打。冯蟹却做了三个小木牌牌,用铁丝拴在牛犊的鼻子上,牛犊抬头要吃奶了,木牌牌就挡住了嘴,吃不成,而牛犊低下头了,木牌牌也就吊下去,不会影响吃草。这办法好,很快就传到别的村。村里人把这事说给了老皮,老皮说:哦,亏能想得出来!等到棋盘村人心不齐,秩序混乱,老皮要整顿,换掉村长,可换掉村长又让谁当村长,就想起了听说过的冯蟹。

老皮是带着墓生去的棋盘村。走到村前的打麦场上,老皮却不走了,坐下来吃卷烟,说:把冯蟹给我叫来!墓生也是听说过冯蟹没见过冯蟹,进村也没发现谁走路是横着的,却脑子里嗡了一下,预感要有不好的事呀,就从一条巷道蹿出一条狗,不吭一声,过来就在他的腿上咬了一口。墓生吓了一跳,但他没有跑,而是弯下腰在地上摸石头,狗掉头跑了,这时他才看腿,狗把裤子咬破了没有咬到肉。墓生说:你咬肉么,你咬破裤子我穿啥呀?!伤心落泪,但还得找冯蟹,就喊:冯蟹哎——蟹!走过巷子,到了村西头的涝池边,还在喊,涝池里有人说:喊魂哩?!墓生一看,估摸这人就是冯蟹,说:老皮书记叫你哩,让你去打麦场上见他!冯蟹在涝池里摸鱼,裤子袄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