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洗在吃着。她说:我给你剥剥皮。小儿说:你家有没有柿饼?她说:不多了,我给你取两个。小儿说:取三个!你给我取三个了我才给你说话呀。她给了三个柿饼,小儿说:马生让我给你传话哩,晚上给你男人送饭去。她赶紧拉住小儿,说:咋晚上还不回来?小儿嘴里嚼着柿饼,调不过舌头,始终没再回答又跑走了。
玉镯还是做了生姜拌汤送去,可她去了很快又提了饭罐回来,直脚到两间房那儿呜呜地哭。她给白土说,她说她只能给白土说,说她去送饭的时候,他们在打她男人哩,吊在木梁上用劈柴打,打得劈柴上都是血,她去了才放下绳来。她说男人原本脑子不好了,挨了打人显得更瓜了,见了她不说话,也不吃饭,马生就让她把饭罐提走了。说马生还叫她回家取被子,话狠得很,今天不交待今晚不回去,十天半月不交待那就死在这里。但白土给玉镯出不了主意,也不会说宽心话,只是唉唉叹气,在屋子里来回转。
第二天,徐副县长带着检查组到了老城村。检查组原本是检查土改工作的,但老城村发生了火灾,就听取拴劳和马生汇报火灾的事。检查组里有个叫王甲由的人,以前当过教师,他亲自审问了王财东,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又到火灾现场去察看,他的分析是火从后窗的布帘烧起的,而布帘又是马生家门框上的镜子折射了阳光引发的。王甲由的结论大家都不相信,但王甲由说他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并当场把镜子支在太阳下照着一堆棉花,两个小时后棉花真的冒烟燃起来。这一下,王财东清白了,拴劳让王财东回家去,王财东却不走了,说:说我放的火,关我哩打我哩,现在查明了,又咋处理放火的人?马生骂道:你在说我?王财东说:是你家门上的镜子照的。马生说:镜子也是从地主家分来的!徐副县长发话了,说:让你走你就走,就这点事你不服气,那分你家地分你家房产你是不是更怀恨在心?!拴劳就推着王财东走出院子,说:你来的时候还伤风感冒着,现在不是病好了吗?回去,回去!顺手把院门关了。
※※※
火灾虽然不是王财东放的,但徐副县长从火灾这件事提醒着拴劳和马生:分了地主的土地房屋和家产,地主肯定怀恨在心,伺机要破坏土改的。他列举了城关镇一户地主在水井里投毒,东川镇一户地主在他家屋梁上记录了谁分了他多少地谁分了他多少房,桃花峪乡一户地主在分过他家的地里又偷偷埋界石,吴家川乡一户地主三口人吊死在农会的院门上,南溪乡三户地主联合了在一个晚上杀害了农会主任。拴劳和马生就以巩固老城村土改成果,严防地主分子反攻的由头对王财东,张高桂老婆,李长夏进行了几场批斗。
首先批斗的还是王财东。那个晚上,农会办公室的院子里点了三盏灯,灯盏子有碗大,灯芯子也指头粗。灯芯子是燃一阵就得往出拨一点,这任务交给了白河的小儿子。马生布置的第一个发言的是白土。白土说:我不会说话。马生说:说不了话,你上去扇他耳光子!白土说:熟人我下不了手。马生骂白土是稀泥抹不上墙,说:下不了手?你现在就去叫王家芳,让他提前到会场!白土去了王财东家,王财东被打后,腿疼得立不起身,白土二返身回来给马生说王家芳腿疼得走不动,是不是批斗会改日开?马生说:这是请客呀?!他走不动,拖都要把他拖来!白土就和白菜的男人用筐子把王财东抬到会场。抬时,玉镯把被子垫在筐子里,白土要抬杠子前头,他嘴上没说,想着是抬杠子前头了就可以不看王财东。批斗开始后,顶替白土发言的是北城门口的一个妇女,她愤怒地说王家芳家里饭吃得好,二三月大家都没啥下锅了,王家芳家的门前老有鸡蛋皮皮。吃鸡蛋你就吃鸡蛋嘛,故意把鸡蛋皮倒在那里馋别人?!还有,王家芳夏天里穿绸褂子,冬天里穿四件衣裳,还在外边套一个羊皮袄,戴绒线的地瓜皮帽子。一次王家芳热了,卸了帽子,帽壳里还藏了钱呀,几十张的钱,也没给大家分一张,客气话都没有。没说两句就呼起口号:打倒地主!打倒旧社会!她一呼口号,全场都呼口号,白河的小儿子也兴头来了,喊,他门牙是豁豁,一喊就漏气,又离得灯近,灯芯子就扑闪,院子里忽明忽暗。白土训道:你个碎仔喊啥哩,把灯管好!但第二个发言的却就是个孩子,他爹是中农王三水,他说王家芳家有一棵桃树,王家芳从来不让他去摘桃子,他曾经摘过一次,刚爬上树王家芳就骂,还提了棍撵过来,吓得他从树上掉下来。可是后来王家芳让他上树去摘桃子,还说你多摘些了给毛蛋。白河的小儿子听到了,说:你没给我桃!王三水的儿子说:我没给你桃是我给你送去的半路上桃子揣在怀里,桃毛痒得不行,我回家擦桃毛,擦了桃毛吃起来把你忘了。有人就笑起来,连王财东都笑了。马生就呵斥不要笑,全场重新安静下来,王三水的儿子说:后来,我才知道王家芳让我上树摘桃子,是他知道要分他家的地呀房呀树呀,他这是要拉拢我!第三个发言批斗的是刘巴子,刘巴子批王家芳曾经把穿过的一件旧袄给了他,是看不起穷人么,他让我给他家割麦,五黄六月,太阳把我能晒死,麦芒钻在衣服里能把我扎死,他让白土给我送的啥饭呀?!白土可
以作证。白土说给你送的是纯麦的捞面,人家在家吃的是麦和豆子搅在一起磨出的杂面。刘巴子说:就送了一碗,一碗饭够谁吃,塞牙缝呀!白土说:那是我在半路上偷吃了一碗,我嫌你懒,一晌午只割了一畦麦。马生就说:白土你说的啥话?不会说就甭吭声!刘巴子继续说:我肚子饥呀,我捋着麦穗子把揉出的麦粒往嘴里嚼,嚼,能渴死,没水喝,狗日的地主不给我提水喝!一股风吹进来,把毛蛋管着的油灯吹灭了,院子里一片黑,谁咕囔了一句:水拿河盛着哩,懒么。
每隔十天半月,三户地主都得去农会院子里被批斗,王财东的腿伤越来越重,连箩筐都坐不了,还是卸下门扇抬了去,人也看上去像个傻瓜,像抬着一只猪,猪还哼哼,他不言传,闭了眼睛。马生说这是抗拒批斗哩,玉镯拿艾卷燃着让他吸,还掐了竹篾儿支着他的眼皮子。一次,又是通知第二天开批斗会,玉镯就让王财东好好睡一觉,可王财东睡醒后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海了,海尽是水。玉镯听人说梦到水是见财哩,王财东说:日子过倒灶了还见财?见棺材!玉镯赶紧捂他的嘴,不让说晦气话,还呸呸呸朝空中唾几口。但梦的事毕竟让玉镯心情要比往日好,而产生了能为王财东去求情的念头,她便在晚上去了马生家。马生说:他是地主,他怎么能不去?玉镯说:他病得实在起不来,要是不让他去了,我感恩不尽啊!马生说:你咋感恩?玉镯就跪下磕头。马生说:磕什么头?把玉镯往起拉,手却到了玉镯怀里。玉镯捂怀,马生又使劲拉扯她的裤带,她的裤带是用麻丝编的,马生说:地主的媳妇系这好的裤带!猛地一拽,裤带还是没扯下来,却把裤腰撕开了,就势压在地上,说:你要让我进去,明日他就免了会。
第二天,是没有人通知去开批斗会。玉镯烧了一锅艾叶水,把自己身子洗了又洗,然后坐在猪圈墙上看猪在圈里拱着粪土,王财东在炕上喊她,她都没听见,后来王财东用力敲炕沿板,她揉揉眼,进去了说:你想吃啥?我去集市上买些肠子,给你做辣汤肥肠。可仅仅五天,又通知要开批斗会,玉镯对来人说:你让马副主任来。马生背着手来了。玉镯问:怎么还开批斗会?马生说:这一顿饱了,下一顿又饥了,吃饭吃不厌烦。玉镯说:你再抬抬手让家芳过去么。马生说:我这心里过不去你么,过五次我估计就能放下了。王财东在里屋的炕上躺着,马生把玉镯就又压在了外屋的织布机上,用织出的布把玉镯的胳膊绑住干事。王财东爬到炕沿要下来,又下不来,一下子跌到炕下的尿桶里,头朝下,在尿里溺死了。
※※※
检查组离开老城村的时候,徐副县长让我跟他们一块回乡政府,他说他要回报我吃些好饭。乡政府的饭果然不错,每天中午都是白菜豆腐汤两个蒸馍,再炒一盘回锅肉或者韭菜鸡蛋,隔两三天了还有一顿辣汤肥肠。徐副县长有一条被单,底色是黄的,上边又印有大大小小的黑色圆点,像是豹纹,晚上睡觉就盖着。他告诉我,这被单是匡三送他的,匡三从县兵役局调往军分区的前一个月,匡三邀他去家喝酒,因为喝得多了,晚上他们睡在一个房间,匡三就盖着这条被单。匡三不盖这条被单匡三就是一个人,瘦小的人,可匡三盖着这条被单睡着了,他就猛然睁眼看见匡三是一只豹子。因此他离开时匡三说:这屋子里你看上什么了,我就送你什么。他就索要了这条被单。徐副县长给我说得神神秘秘,但我晚上故意没睡实,半夜里看徐副县长,徐副县长在睡时把被单裹得紧紧的,而他一睡着,被单就蹬开了,掉在地上,他还是他,一只眼瞎着,一只眼睁着,鼾声像是在吼。后来,老城村的白土到乡政府找到我,请我能去给王财东唱一场阴歌,我已经答应了,徐副县长不让我去,他说:你咋没政治头脑!我说:啥是政治头脑?他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你给地主唱什么阴歌,让地主托生了再当地主,那革命不是白干了?我说:地主托生了是地主,共产党就有个批斗的事干了嘛!他有些生气,说:你给我贫嘴?!我也便认真了,再不和他戏谑,当着生人面就恭恭敬敬叫着他是副县长。当检查组最后离开乡政府时,我也便拿着徐副县长的一个便条去了县文工团。
※※※
王财东是草草地埋葬了的,过了头七,玉镯的脑子里总觉得钻了一只蜂,嗡嗡地响,时不时拿手拍太阳穴,见人就絮絮叨叨,说家芳是梦见一海的水,他就让尿溺死了,原来尿也是水。先是听者脸上给她苦愁着,其实她的话从未入耳,后来看到她就躲,她便遇见牛给牛说,碰见树给树说,她家门前的树叶子枯黄,不到半年树都干死了。到了夏天,她丢三落四得厉害,要到打麦场上的麦草垛上撕些麦草回来做饭呀,走到打麦场上了,吆了一声麻雀,便忘了她来要干啥,而从地里摘了个南瓜回去。要么,几天都不出门,用白粉涂她的那双白鞋,落上灰尘就涂,粘上一粒麻雀粪也涂,穿上涂了白粉的白鞋在屋里走,问着家芳你说好看不?白土从地里回来,都要捎一担土的,把土垫在玉镯家的猪圈里,他听见玉镯在堂屋里说话,以为来了客,进去看时,她一个人在屋里走。白土就可怜了她,再去集市上,拿自家的黄豆换了一
只黑毛狗让她养了,想给她有个伴。玉镯有了狗,却每天拉了狗去倒流河给狗洗毛,她说她要把黑狗洗成白狗。
白土还背了一篓红薯到集市上去卖,卖给了一家饭馆,回到家里重新算账,觉得是少给了他一角钱,二返身又要去讨。出了村碰着有人赶牛车也去集市的,他要人家把他捎上,人家说这得掏捎脚钱,他说不给你钱,我地里有豆角,给你摘豆角。那人竟然在他地里摘了一筐豆角。白土要回来了一角钱后,村里人说:为了一角钱你让人家拿了你一元钱的豆角?他说:摘多少豆角我愿意,欠我的钱得讨呀!大家就议论:啥人配啥人,白土和玉镯两个脑子都不清白,撮合他们成个家吧。
这年冬天,拴劳承头,几个人一商量,要白土接玉镯住到他家去,或者白土把枕头拿到玉镯的炕上来。话说给白土,白土不同意。拴劳说:给你个媳妇你不同意?白土说:同意。拴劳说:那你就和玉镯过活么。白土说:玉镯是地主婆呀。当时马生也在,马生说:把地主婆睡了你就算革命翻身了!白土没有接玉镯到他的屋里,打通了玉镯家的堂屋后门,封了他自己后院墙上的门,又恢复了王家以前的模样。他对玉镯说:你是我媳妇了。玉镯说:你是我媳妇了。他说:说错了,不是你,是我是你媳妇了。他给玉镯梳头,给玉镯捉身上的虱子,问玉镯:还有啥活吗?到了晚上,玉镯要吃水烟,玉镯吃惯了水烟,白土就给她点火。吃毕了烟,玉镯睡觉前要洗一洗,端了水盆在卧屋里,她让白土出去,白土就站在卧屋外,心里说:睡觉呀还洗啥的?等他回到卧屋,玉镯已经睡下了,白土摸摸索索才爬上炕,坐在玉镯的旁边,他不敢干那事,看着玉镯白胖白胖的,怕弄破了她。后半夜了也睡下,一睡下白土就睡死了,像一摊泥。
白土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活着,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在半夜起来小便,迷迷糊糊从炕上下来,去屋角的尿桶里尿了,再迷迷糊糊爬上炕去睡,好像看到过炕下多着鞋, 天亮了要下地干活,却看到炕下的鞋就是一双玉镯的布鞋,还有一双他的草鞋。他有些疑惑,以为是在做梦,还是自己半夜里没有看清。这样的事发生过三次四次,就在他又一天半夜里起来小便,窗外有月亮,朦朦胧胧中再看到炕下多了一双鞋,是一双胶底鞋,他就摸索着寻火柴,嘶地划了一根,似乎看到从炕上爬起个黑影,而火柴燃尽了,屋子里一片黑,比没划火柴前更黑,窗子的一扇打开着,低头看炕下的那双胶皮鞋也没了。白土终于明白有人晚上偷偷进了他家,还偷上了炕,怨自己睡得死没有觉察。白土感到了奇耻大辱,气得把头往炕沿上磕。可这事他不能声张,他要查查这是谁,发誓要报复这人。天明后,他在窗外查看了脚印,果然是胶底鞋印,于是留神着村里谁穿了胶底鞋。村里穿胶底鞋的有五个,三个男的,两个女的,女的排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