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粪。竟真的有一次她端碗到巷道吃辣汤肥肠,忽然记起忘了锁门,放下碗跑回去了一趟,回来三只麻雀站在碗沿上,把几粒粪拉在碗里,她就骂得紧天火炮,三只麻雀已经站在树上了,又掉下来,让猫逮了个正着。
洪家的孙子出生那年,白河的老婆也生了个小儿子,生后却添了头晕病,时不时天旋地转的,得扶着墙走。白河一个人忙地里活,他又不是干农活的好手,夏收天别人家都在场上碾了麦子往麻袋里装了,他家的三亩地麦子还没割倒,割着割着,觉得腰疼得要断了,扔了镰,说:腰呢,我腰呢?!就看到路畔的柿子树下躺着马生。
马生是村里的孤儿,他的脸盘大,五官却长得紧,背地里人都叫他骡子。因为他叫马生,而马和驴交配生下的儿子就不像驴也不像马,是骡子。这马生从不念叨他爹他娘,清明节和大年三十的晚上也不去坟上烧纸,人说:坟上不烧纸那就是绝死鬼呀!他说:那不是把穷苦绝了?我过好光景!现在他光膀子躺在柿树下的凉席上,怀里还抱着个竹美人。竹美人是用竹篾子编的一种篓子,样子像人,夏天抱了睡着凉快。
白河牵着驴过来说:帮叔赶驴把麦捆驮回去,给你擀长面吃!马生脚大拇指一翘一翘,盯着树上的一颗红软蛋柿,说:叔哎,你摇摇树,让蛋柿掉到我嘴里。气得白河把驴牵走了,马生看着驴屁股,想着他是一只豺了,掏出那肠子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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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又谋算着做些什么生意了。等一解放,不打仗了,他就去了一趟县城,县城里在镇压反革命,城南河滩里枪毙了国民党县党部的书记,县长,公安局长和保安团长,还有十几个土匪恶霸妓院烟馆的老板,相当多的店铺还关着门。白河收了不安分的心,却在一个小酒馆里碰着了姑父,得知是匡三带兵解放的岭宁县,部队走后,匡三留下来做了县兵役局局长,而匡三正是姑父的本族人。白河就托姑父给匡三说话,能让自己去县城谋个事,他是实在不想在老城村侍弄那三亩地了。姑父竟还真给匡三说了,匡三嫌白河年纪大,问白河有没有儿子,姑父说有,匡三给县长打了个电话,白河的大儿子便到县政府当了个烧水扫地跑小脚路的差事。
白河的大儿子叫白石,去了县政府个把月后,回老城村一次,穿着件列宁服。马生说:白石,去当长随了?白石说:啥是长随?马生说:人家当官的走到哪儿你就随到哪儿。白石说:我不是秘书。马生说:那就是答应,啥时候一叫你,你就答应。白石说:我是通讯员!马生心里酸酸的,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他正说话,嘴里像是含了颗石榴籽,取出来一看是牙,再取出一颗,还是牙,嘴里的牙全掉了。第二天,碰着白河,马生让白河解解梦,白河说:牙掉了死爹娘哩。马生说:你不知道我爹娘已经是二十年的鬼啦?!白河说:鬼也可以死么!王财东正好提了一个呼联要出村,呼联就是每年当舅的要给小外甥送的大锅盔,只是这大锅盔上要轧花纹,中间留个孔儿拴着红绸子。王财东识些文墨,说:那就是脱胎换骨呀!白河说:外甥逢上有富舅了,这么大的呼联!马生说:咋能是脱胎换骨?王财东说:牙就是骨头么。马生说:那就是说我换牙,要有肉吃呀?!就又说:你说我该吃肉呀,那你啥时杀猪,不给我个猪头也能送根猪尾巴吧?王财东却掏了一张金圆券,说:你去吃顿辣汤肥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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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马生拿了金圆券去镇上赶集,他没有去吃辣汤肥肠,而要买些布回来缝衣服,商店里却说现在政府发行了西北农民银行的纸币,金圆券作废了。气得马生在返回的路上一边打着那张金元券,把金圆券都打烂了,一边骂自己倒霉。回到村,直接去找王财东,说:你知道这金圆券作废了,你给我?!王财东说:这我今中午才晓得呀!马生把金圆券撕了个粉碎,掷到王财东的脸上,说:还给你,我不落你人情!巷道里一群鸡跑过,全嘎嘎地叫,像是在笑,跑出了巷口。金圆券作废的消息就在这天传遍了整个老城村。
老城村最富的是王财东,最穷的是马生,这是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的事。而白河却是爱显派,虽然欠着洪家的债,只要吃一次捞面,他肯定就端碗坐在院门外的碌碡上,筷子把面条挑得高高的,过往的人说:吃长面啦?他说:吃么,天天吃么!院门掩上的时候,他肯定是在屋里喝粥。秋季里在山坡挖了些菌,才在集市上卖了几个钱,村里刘栓子给儿子订婚要买酒,向他借,他就把钱全借了,老婆埋怨,他说:洪家骂我是穷鬼,好多人也都看不起咱,刘栓子能向我借,我在他眼里就是有钱人呀!除了白河,村里人过日子都是藏着掖着,穿一件新衣裳,外面总要罩一件旧衣裳,十月里没下雨,就熬煎着来年的麦子要歉收,那怎么办,吃风屙屁呀?!见了面都是问吃了没,回答也都是没吃哩,当然,没吃就饿着吧,没人请吃,连一句请吃的客气话也没有。但是,金圆券一作废,竟然全叫了苦:咳呀呀,钱咋说没用就没用了?!拿出来一卷的、一沓的、一捆的,哭着在门口烧。
刘栓子终于要给儿子结婚了,杀了鸡,给了马生一副鸡肠子,马生提着从村巷里走,见到烧钱的
,说:哇,你家还有这么多钱啊!没人理他,他继续走,一群苍蝇就追着。洪家的儿子是把钱放在厕所里揩屁股用,他爹说还是烧了好,眼不见心不烦。在院子里烧着,儿子把钱整沓丢到火堆,他爹嫌整沓烧不透,让一张一张分开烧,儿子就躁了,说:买地哩老嫌贵,贵,要等呀等,等到地没买上,钱没用了!他爹说:谁长前后眼呀?我要知道你长大是个白眼狼,一生下来该把你溺到尿桶去!父子俩顶碰起来,儿媳妇就在堂屋里扔那个木刻的财神,骂:我天天敬你哩,你就这样害我!养女抱回了柴禾问她:娘,晌午饭吃啥呀?儿媳又把气撒在养女身上,骂:吃骨殖去!顺手扔过来香炉,香炉打着了养女的肩,香炉里的灰却迷了她一脸,便高了声地喊:天爷呀,这是啥王法,血盆大口呀,吃肉不吐骨头呀!马生刚巧到了门前,说:吵吵你骂政府?县城河滩里可是三天两头有人挨枪子哩!儿媳愣了一下,说:我骂谁给政府出的主意,攒了几十年才说富了,一夜就变得和穷鬼一样?!她话里在暗骂马生,马生没生气,头晃着走了,说:要一样啊!人都是人,谁少了鼻子眼睛,咋能穷的穷、富的富?!
王财东没有烧金圆券,他是把金圆券用油纸包了,装在瓮里,又藏在后屋的地窖里,现在取出来一捆一捆摊在院子里晒太阳。太阳暖和,麻雀站在院墙上七嘴八舌,好像是在搬弄是非。王财东问玉镯:你说这钱捆子能不能砸死人?玉镯说:你前年就说过钱多得能砸死人哩。王财东说:我说过?说过?突然脑子糊起来,糊得如一锅糨子,站起来要上厕所,一时却不知道厕所在院子东北角还是院子西北角,明明看着那并不是堂屋的山墙,往过走时咚的头就撞在了墙上。玉镯说:你咋啦,咋啦?玉镯的叫声使他蓦地清醒了,看见墙上有了血,便呆呆的,说:这么多的钱就没用了?真没用了?!玉镯把他扶到屋里的炕上,自己去院子把晒着的钱捆又收起来,装在了草袋里堆在炕角。这夜里,鸡叫过两遍,玉镯醒来,王财东却坐在炕上,她问咋还不睡?王财东说:我看着钱袋,不要叫老鼠啃了。玉镯说:已经是一堆烂纸了,啃就啃吧。王财东说:你说它真不是钱了?玉镯说:谁家的钱都不是钱了,又不只是咱家。王财东说:胡说,钱就是钱!玉镯说:是钱,是钱,把钱摊在炕上,当了褥子铺!就真的在炕上铺起来,铺了一层没铺完。王财东又嗷嗷地叫着,把钱装进了背篓,要玉镯跟他这就到祖坟去。玉镯说:到坟上烧了也好,祖先在阴间里或许能用。但王财东出门时拿了一把镢头。
开院门的时候,巷道里似乎有个人走过,玉镯赶紧把门关了,等着听不见了脚步声,才出北城门去了后山根的祖坟上。王财东并没有给祖先烧那些钱,而是挖了个坑,把钱用油纸包了,脱了自己的衣服再包了一层,说:祖先给咱看护着,将来钱生钱呀!玉镯觉得丈夫的脑子有毛病了,却不允许他用衣服包,因为咒某个人死,咒的办法就是把某个人的衣服埋了,便说:你埋你呀?!把衣服取出来给王财东穿好,才埋了钱。
玉镯开院门觉得有个人在巷道里走过,真的是有人走过,那人就是马生。马生每到晚上睡不着,要出来在村里转悠,他的脚步像猫一样轻,蹲在人家的窗根听里边的两口子在说什么话,在弄出了什么响动,然后回家去先骂着女人都叫狗了,再就摸弄自己的尘根,从村南到村北,从东城门到西城门,每次想着一家的媳妇,将脏物射到炕墙上去。炕墙上斑斑点点,觉得每一个斑点都是一个孩子,他已经有了成百上千的孩子,这个村子就都是他的。这一夜他刚到巷道,原想要去吴长贵家的窗根的,吴长贵的媳妇去娘家了一月才回来,还穿了一件印花衫子,走路屁股蛋子拧得更欢了。但他还没走到吴长贵家的后窗前,却发现王财东家的院门在打开,觉得奇怪,就藏在一棵树后看着,后来尾随去了山根,直到王财东两口子坐在王家的坟里,他才不再跟了。他不知道王财东三更半夜的去坟上干什么。第二天中午饭时就去看个究竟,那坟上没什么异样,而坟后的水渠里流着水,是另一户人家在山弯处浇地,他就扒开渠沿,让水流到王家的坟地里。他说:淹了你!
等到王财东得知祖坟淹了水,去看时,坟地里的水已经渗干,而坟右侧一个老鼠洞,可能是水从老鼠洞灌了进去,陷下一个坑。王财东当然要去找浇地那户人家论理,那户人家赔了一堆不是,还帮着把陷下的坑用土填起。等那户人家一走,王财东就担心这水会不会湿了他埋下的钱,刨出来,水还是透过油纸把钱湿了,粘在一起,一揭就烂了。王财东当下哭起来,把头在坟堆上碰。玉镯劝了说:这是祖先把钱收了,给咱在阴间存上了。
一月后,坟头上长出一棵树苗,样子从来没见过。又过了三个月,树苗半人高了,开出蓝色的花,花瓣还是圆形。王财东硬要认定这是传说中的摇钱树,给玉镯说:不要对外人讲呀,咱家还会有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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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财东的脸上越来越有了瓜相,常一个人坐着独说独念,家里的事不管,地里活也不管。他家的地多牛多,麦一收毕,别人家还在碾晒粮食哩,白土就安排着另外的长工去坡地里播粪,而他开
始套了牛犁起水田。水田不好犁,犁上半天牛就吃不消了,得换另一头牛,白土还是不歇,月亮都上来了,他才从地里出来,两腿稀泥着坐在田埂上吸烟解乏。白石已经从县政府分配到乡政府当了副乡长,这一夜骑了自行车回来,见着白土,喊:叔!叔!白土曾见过乡长骑自行车,没见过自己的侄儿也骑自行车,喜欢地说:白石你也有铁驴子啦?白石说:我骑乡长的。白土说:你行,年轻轻的就当上副乡长,这比保长高一截的吧。白石说:新政权正需要干部么。两人说着话,便见野鸭子翅膀打着水从水田那边哗哗过来,又嘎地从他们头上飞过。白石问白土咋这么晚还犁地,这王财东也真用人用得狠,白土说王家的地多,不尽快犁了,秧就插晚了,他倒埋怨白石白天不把铁驴子骑回来,黑了骑回来谁能看到呀!白石告诉说他回来通知村里推选代表去乡政府开会的。白土说:哦,开保甲会。白石说:保甲制废了,要选农会呀。白土说:这咋啥都废,金圆券废了,保甲制废了,说废一句话就废了?!白石说:叔你不懂!推着自行车走了。
白石要村民推选代表,村里人召集不起来,白石就问爹看谁能当代表,白河说了几个人,可这几个人都是忙着要犁地呀,不肯去。马生说:我没地犁,我去。却又问:乡政府管不管饭?白石说:你咋只为嘴?马生说:千里做官都是为了吃穿,谁不为个嘴?!白石不愿意和马生多说,可村里没人肯去开会,最后还是让马生去了。乡政府的会传达了各村寨要成立农会,全面实行土地改革,来开会的人必然就是各村寨的农会领导。但老城村来的是马生,白石把这情况汇报给了乡长,乡长问:老城村还有谁能胜任,要穷人,要年轻能干的。白石就说了洪家的儿子洪拴劳。乡长说:那就让洪拴劳当主任,你说马生是混混,搞土改还得有些混气的人,让他当副主任。白石将这决定告知了马生,马生说:我没土地,我肯定比洪拴劳积极,他怎么是正的我是副的?白石说:你要当了就当,你不当了我们再找人。马生不争了,却要白石用自行车带他回村宣布,半路上又需要让他也骑骑自行车,结果一骑上人和车就滚了坡,头上碰出个窟窿,车轮子也歪了。气得白石让他扛着自行车走了八里,进村他却直接去了洪家。
洪家院子里,拴劳娘却坐在捶布石上哭,抱着一张牛皮,哭牛哩。
洪家的牛犁了十几亩地,已经累得拉稀,但家里没了烧的,拴劳吆了牛在三天前去四十里外的仁川煤矿上拉煤。拉了上千斤煤块,回来走到金水沟,五里长的下坡路牛的步子还匀匀的,可再上五里长的漫坡时,牛的四条腿蹬不直,车往后退。拴劳忙从路边拾石头垫车轮子,然后再拿鞭子抽牛,牛就浑身流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那时天阴得很实,路边的树梢子都能挂住云,拴劳骂:天要下雨呀,你还不快走?!又是一鞭子,没想牛扑沓卧在地上,嘴里吐了白沫。拴劳说:歇吧,那就歇吧。他也坐下来吸旱烟,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