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扬从医院出来,一丝莫名的焦虑和倦怠向他袭来。四点多钟,不到下班时间,他还是打算直接回家。
罗扬驾车在铺满积雪的街道上缓缓行驶。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却出奇地冷,车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透过挡风玻璃,街道和建筑物在积雪的覆盖下升起一片迷蒙的灰白色。更远处,原本笔直的道路被随处停放的车辆和陡然凸出的建筑物挡住了视线;道路两旁掉光了叶子的榆树和白杨树灰秃秃地簇拥着,木讷着,强塞进他的视野,那种衰颓与芜杂把他原本就不甚平静的内心搅得枝枝丫丫,破败不堪。他打了方向盘朝右转弯,离开主马路将汽车开进一条侧街,但侧街上的混乱有增无减。这里偏僻,没有交警维持秩序,加上天气寒冷,急着回家的自行车和行人都不再各行其道,偶尔开进来的汽车也是横冲直撞,给狭窄的街面带来了更多隐患。
罗扬不想继续前行了,他把车停靠在路边。等他下了车,才发现这条街店铺稀少,而且每家店铺门前都十分冷清,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他就近走进了一家名叫乡巴佬火吧的休闲会所。
乡巴佬火吧的风格与它的招牌十分相符。建筑的内墙装饰是用树枝和麦秸搭起来的,墙上挂着竹编斗笠、红辣椒串、玉米棒子和那幅著名的领袖画像。桌子是原木的,没刷油漆。凳子是原木锯成的一截一截的矮树桩。所有杯具也不是其他休闲会所惯用的紫砂茶具或玻璃杯,而是粗瓷浅口海碗,乡村里常能见到的那种碗。这里除了经营酒水和茶,还有奶油玉米花、果木烤土豆、竹笼蒸红薯、地锅南瓜饼、玉米面窝窝等点心,虽然用料普通,加工却很精致讲究,又因为打的绿色牌,身价翻了好几番。最独特的是会所服务员,女服务员穿着斜大襟的蓝底白花布衫,扎两条长辫子,辫梢上系了红头绳;男服务员穿对襟白布衫,头上和腰上分别缠裹一条白毛巾。整个会所的氛围能使人想起一段久违的乡村岁月。
罗扬在靠墙角的一截树桩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小木桌上,点了苦丁茶和南瓜饼。茶很快送来了,南瓜饼要稍等一会儿。他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茶,缓缓咽下去,长舒了口气。苦丁茶是一种古老的茶种,泡开后细小的茶叶舒展圆润,色泽翠绿,茶汤清淡,入口清苦,回味绵甜,馀香沁人心脾,据说它的成分不含其他茶叶那种能刺激中枢神经的茶碱。罗扬并不喜欢这种茶,他觉得这种茶感觉不到茶应有的味道。但他最近常失眠,只好远离茶碱,品味眼前这碗苦丁茶了。伴着用树枝和麦秸装饰的墙壁以及墙上悬挂的竹编斗笠、红辣椒串、玉米棒子和领袖画像,罗扬仿佛真的回到了忆苦思甜的时代。
“罗先生,还认得我吗?”
会所里点的是蜡烛,光线幽暗。罗扬呆了半晌,依然没有想起来和他说话的女人是谁,或者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女人将黑色皮衣挂在墙上的木制挂钩上,没等罗扬说话,已在他身边落落大方地坐下。服务员笑容可掬地走到她面前:“您需要什么?”
“酒,我只喝酒。来一杯威士忌。”
服务员端来了威士忌和冰块,连同罗扬点的南瓜饼,一起摆在了桌子上。
“你一定不记得了。我先生是第二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他叫李晨光。一年前我去你家做过客,是你的夫人柳絮邀请的。”
罗扬笑了笑:“实在抱歉,李晨光我听说过,但我好像并没有见过你。你说你去过我家?”
“是呀!早些年我和柳絮曾在一起插队,不过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乡下去读大学了。也难怪你贵人多忘事,这两年我变化挺大的,可能是老了吧!”女人抿一口酒,从手袋里掏出香烟盒递到罗扬面前。罗扬摆摆手。她没有继续推让,自己取出一支烟,将烟卷的一端在桌子上顿了顿:“你不介意我抽烟吧?”说话的时候她已将烟卷点燃了。
“你随意。”
“我姓陆。这是我的名片。”
罗扬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接过来的名片:陆霞;回春堂大药房经理;劲健塑体中心名誉主席;砂城美容协会副会长……名片的两面都印满了蝇头小楷,罗列出一大串让罗扬不知所以的头衔。他把名片放进公文包。出于职业习惯和礼貌,他也递过去一张自己的名片。
陆霞将头朝罗扬跟前倾了倾,低声说道:“我和老李是下乡时认识的,碰巧又都来到砂城工作,后来我们结婚了。我和他生活了十几年,女儿都快考大学了,他却不安分起来。一开始我想还给他自由,他又不同意离婚……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陆霞对婚姻的抱怨似乎成了他们谈话的契机。
过了一会儿陆霞又说:“外面传言他现在找了一个比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小丫头做地下情人,也不知他是逢场作戏还是打算将来跟人家结婚。我不会就这样算了,至少我要叫他在单位里丢人!”
“你这样处理事情不妥当吧?男人都好面子,你闹到单位去的最终结果是加速你们之间关系的恶化。即使你们想分手,也该好聚好散。”罗扬劝解道。
“他可从没替我想过,我又何必顾及他?都
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依我看,夫妻反目连仇人都不如。他x的。”陆霞说着,似乎勾起了心中的恨意,从嘴里甩出一句国骂。
罗扬红了脸,环视四周,看看邻桌优雅的女士们先生们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女伴,赶紧打断了她接下来对丈夫的恶语中伤:“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一步。”罗扬站起身来。
陆霞也站了起来:“你是不是不爱听这些?不说了,到时候我和老李真要办离婚还得请罗先生帮忙,省得他瞒着我转移财产……”
罗扬结了账走出乡巴佬火吧,目送叫陆霞的女人开着黑色奥拓离去,却始终没有回忆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她。这使他想起了风行一时的整容术。这女人的面孔漂亮得有点刻板,而且表里不一。他轻轻摇了摇头。一个人尤其是女人,仅仅懂得修饰仪容是远远不够的,岂不知开口说话便会真相大白?她在陌生人面前毫无掩饰地揭露丈夫的隐私,不仅是一个典型的怨妇,也算得一个泼妇了。她的丈夫在外面有其他女人真是在所难免。
站在雪地里的罗扬不禁有点同情那个叫李晨光的外科医生。
罗扬进家门时不到六点,这是近几年来他回家最早的一次。
家里静悄悄的。房子是四室两厅,由于没有人,显得太大,太空,太缺乏生气。罗扬脱掉大衣,站在有些空旷的家里,却突然发现不知道怎样安顿自己。回到家反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顿自己,这感觉让他心慌意乱。怎么那么静啊!音响呢?dvd呢?电视呢?在大房子里它们是那样渺小,渺小得他对它们视而不见,因此它们从商场搬回来便基本保持着沉默,成了俗不可耐的摆设。只有连接各房间的过道里有一棵盆栽橡皮树显得生动、厚实而可靠。罗扬在橡皮树前站住了,他静静地看那些生动、厚实而又郁郁葱葱的硕大的叶片,一团一团的墨绿色让他慌乱的心渐渐安宁。
也许是太安静,罗扬听见了猫的呼吸。他走进客厅,那只白色纯种波斯猫大概刚刚睡完下午觉,蹲在沙发上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就像刚刚钻出被窝的人一样,打哈欠是它为自己的彻底清醒所做的必要铺垫。罗扬不喜欢猫,猫也不喜欢他。波斯猫见罗扬进来,嗖地从沙发上跃下来,蹿到储藏室,腾出了原本属于罗扬的地盘。
罗扬走到三人沙发前,刚打算躺下,却抬眼看见茶几上的两只玻璃杯,里面装着喝剩的茶水,还有一只堆满了烟蒂的景泰蓝烟灰缸。那是昨天用过的,当时走得匆忙而没有倒掉。他看着玻璃杯,里面的剩茶水在暖气的作用下已变成深褐色。
一般情况下,罗扬用过的茶杯或烟灰缸如果自己不动手清理,是从来没有人管的,哪怕它长了霉。
柳絮曾经说过,她有鼻炎,怕异味,比如烟或者浓茶。说这番话时她皱了皱鼻子,夸张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自从他们结婚,罗扬不愿意在家务琐事上难为她,也从来没有难为过她。比如柳絮不愿做饭,怕衣服粘上油渍,怕头发熏出油烟味儿,因此她就可以不做饭。即使偶尔做饭也是面条,西北人常吃的拉条子或擀面条,用白水煮熟,浇上酱油、醋;菜是现成的,超市买回来的香肠、火腿,小吃店买回来的烧鸡、烤鸭、酱猪蹄,杂货铺买回来的榨菜、豆豉,偶尔还会有醋拌黄瓜、糖拌西红柿。这样的饭罗扬不常吃,毕竟他在家吃饭的次数太少,顾不上挑剔什么。柳絮五年前就不再洗衣服,她说洗衣粉伤皮肤,她的手早该保养了。除了内衣和袜子,她把该洗的衣物都送进洗衣店。内衣和袜子不能轻易示人,无法送到洗衣店去,这些小东西一直由罗扬洗,从结婚到现在。家里的许多事的确需要人,需要有一个女人来料理。柳絮不愿意雇保姆和钟点工,她说家里来生人她不放心,但她没有具体说不放心什么,人还是财?或者人和财?许多事就这么马马虎虎凑合着。
然而此刻,眼前的剩茶水和烟灰缸对罗扬来说成了问题,他目睹堆放着隔夜茶和烟蒂的大理石茶几,一副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儿,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狼狈。
从罗扬二十年来义不容辞地洗刷包括妻子的袜子在内的内衣来看,他并不是抱着典型的西北大男子主义不放的男人。但是,他今天就是不想清理那些隔夜茶和烟灰缸,也不愿继续面对它们。那么就让它们晾一晾吧,晾一晾这个家的狼狈,也算是晾晾自己的狼狈。他扔下扎眼的茶几来到厨房。厨房的窗户是单层玻璃,密封不严,能听见邻家炒菜时的嗞嗞声,还有油炸带鱼的香味儿飘散进来。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罗扬打开冰箱,里面只有火腿、香肠、罐装豆豉鱼和冰镇果汁,还一块发硬的干面包。
刚才在休闲会所原本要好好喝会儿下午茶,却让一个叫陆霞的女人给搅和了,那份南瓜饼一口都没吃。此时罗扬感到肚子叽叽咕咕的。但是,他对冰箱里的垃圾食品没胃口,于是离开厨房,返回客厅打开饮水机的加热开关。水烧开,他冲了杯速溶咖啡端到书房里,坐在书桌旁的一张软牛皮椅子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当天的《中国法制报》:山东捣毁特大传销组织;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做出判决,中国目前最大的软件盗版官司尘埃落定;司法局长导演诈骗案;黄
毒侵袭中小学校园……一张报纸翻完了,罗扬抬头看见书桌上的墨水瓶压着张小纸片,他拿起来看了看,是晚八点的电影票,便又压回到墨水瓶下。热衷于看电影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难得有人还能保持这种兴致。
不一会儿,罗扬听见开门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知道是柳絮。
柳絮进门,看见书房的门虚掩着,往里面探着头说:“你今天回得早啊?吃过饭了吧?我到美容院做护理,顺便在天客隆吃了快餐。你如果还没吃,冰箱里有面包。”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快得几乎没有停顿,一段话连成长句,像是打开的水龙头,更像神经质的自言自语。
快是柳絮的风格,不论什么事;快也免不了毛躁,免不了丢三落四。这时,她快速将自己的意思表述完,并不需要听罗扬回答,转身离开书房,到过道处的简易壁柜前挂外衣和手袋。手袋在慌乱中掉到地上,她换好拖鞋去捡手袋,又把钥匙、钱夹和化妆品散落出来。
据说,没来由的忙乱是女人更年期的特质。
罗扬走出书房,想对柳絮说点什么。看着她的忙乱,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吃过饭回来的。”
柳絮回头望他一眼:“我就知道。”
“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谈谈家里的事。”罗扬感到自己对她说话有点费劲,有点字斟句酌,而且词不达意。也许是她没头没脑的手忙脚乱把他的思维搞乱了,他原本想说说茶杯和晚饭的事,这会儿却不知该先说哪一件,或者是否还需要再说下去。
“家里没什么事。噢,上午物业管理的人说养了猫儿狗儿的业主增收卫生费。中午楼下司律师送来两张电影票,《天下无贼》。我给雪儿做晚饭去,一会儿咱们看电影。”柳絮说着话,已经洗了手向厨房奔去。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她走路的样子可以称之为“奔”。
雪儿是那只纯种波斯猫的名字。柳絮为它预备的晚餐很丰盛,煮香肠,煎火腿,热牛奶。罗扬这才想到,冰箱里的食物是给猫准备的,他感到反胃。
柳絮将一碟切得薄薄的香肠、火腿和一小盆温热的牛奶放在地上,低声唤道:“哞……呜!”雪儿从沙发下钻出来,抖了抖身上雪白的皮毛,对着主人喵喵叫几声,埋头嚼那些香肠。吃完碟子里的东西,它又把嘴没进牛奶中,从它的脖子里发出了畅快的咕嘟声。半盆奶很快喝完了,它抬起头又抖了抖皮毛,通身的雪白在它的抖动下闪动着丝绸般的光泽,十分漂亮。雪儿大概也深知这一点,每当它吃饱喝足高兴了的时候,或者是想讨好主人的时候,就会抖动身体来展示它丝绸般夺目的美丽。然后它开始在屋子里漫步。由于吃得过饱,它的肚子圆鼓鼓的,皮毛愈加油亮,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尽显出发胖的雍容福态。就这样,雪儿慢腾腾地迈着小碎步,蹒跚而又扭捏地从沙发旁踱到电视机旁,然后再走回来,围着女主人转悠。柳絮坐在三人沙发的中间,她把雪儿抱起来搂在怀里,用湿毛巾把它的毛和爪子打理干净,又用一把透明的牛角梳子给它梳整。
《新闻联播》的时间到了,罗扬也来到客厅,坐在一只单人沙发上,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客厅的沙发是三组合,一张三人的,一张双人的和一张单人的,呈l形摆放。这组沙发和书房的软皮椅子是一套,都是小牛皮做的,沙发面宽阔,黑色,庄重而华贵。家里的东西罗扬最满意的就是这组沙发,那是他到家具城定做的。没有人的时候他可在上面横卧竖躺,有时干脆把光脚丫搭在扶手上,充分享受一份难得的散漫与自在。但他和柳絮同时在客厅时,他从来只坐那张单人沙发,即使他看电视的角度有点偏斜,有点别扭。
罗扬偏斜着、别扭着看《新闻联播》,突然瞥见了柳絮手里的牛角梳。他严肃地问道:“梳子是哪儿来的?”
“在你书架上找着的。我今天上午想找本书看,翻到了这把梳子,小巧漂亮,给雪儿用正好,就拿出来了。”
“你把梳子给我洗干净放回去!以后不许进我的书房,我那儿没有你想看的无聊杂志!”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柳絮扔下雪儿,将牛角梳啪地摔在地上:“吃错药啦?!为一把破梳子!”
“你,你,给我捡起来!”罗扬握紧拳头,手指关节攥得咯咯响,浑身颤抖着。
“你敢打人啊?动一指头试试!”柳絮的嚷嚷一声高过一声,底气却明显不足。她把梳子捡起来,甩在茶几上,就势将茶几上的茶杯扫落下来。只听“啪——啪”两声脆响,碎玻璃碴和残茶水四溅,在淡青色的瓷砖地面上汪起了两片深褐色的茶渍。
“噼啪!”罗扬站起身,一耳光打在柳絮脸上。其实他下手并不重,柳絮却惊得一激灵,脸上赤橙青紫,眼前金星闪烁。她张了张嘴,愣是没有叫出声,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罗扬平时总是敦厚平和,她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僵了约半分钟,她才接受了挨耳光的事实,如一头狂怒的母兽,低吼一声扑过去:“你今天打死我吧!”
门铃声突然响起。柳絮收了手,连满脸的怒容也立即收敛起来,拿了笤帚打扫地上的
碎玻璃和茶叶渣,并示意罗扬去开门。
屋子里的狼藉很快收拾利索了。
“你们家干什么呢?动静挺大的。”进来的是司律师和他的老婆谭美娟。
“雪儿跳到茶几上把茶杯扑翻了。”柳絮笑盈盈地递给司律师香烟和打火机,又招呼谭美娟嗑瓜子,平和得根本不像刚吵过架的样子。
雪儿正好跑到女主人跟前,亲昵地舔她的裤角。柳絮顺势踢了它一下。雪儿“喵呜”一声跑走了。
“原来是猫啊?!我还当你们两口子……”谭美娟揶揄地笑了笑。
司律师没点烟,他打断谭美娟的话:“别叨叨起来没完,电影快开演了。老罗,你中午没回家?电影票是我老婆单位发的,我没有见到你,只好给你夫人了,你晚上有空吧?”
谭美娟是市文化宫的售票员,没有演出的时候她还负责打扫卫生。“一个打杂的”,柳絮多少有点瞧不上她。而柳絮很早就从单位下岗了,虽然美其名曰“全职太太”,但怎么着也摆脱不了家庭妇女的身份。谭美娟常常能在柳絮面前无限优越地谈论单位上的事。然而,两家身为律师的男人是要交往的,并且罗扬早几年就买了车,常常不厌其烦地顺路捎带司家的孩子上学,而谭美娟又经常能送来不花钱的演出票。两个女人感觉彼此扯平了,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来往着,看起来真有点情深意笃的样子。
“对不起,我晚上有事去不了,你们看吧。”罗扬说。
“他不去算了。柳絮,你跟我们去,这部电影春节公演,我搞的是内部观摩票,很紧张的。”谭美娟说。
柳絮没来由受了一肚子气,正无处消遣,加之她怕谭美娟看出家里的不愉快,一边答应着,一边穿上外衣,又在唇上补了口红,匆匆收拾停当,拿着电影票随司律师夫妇出了门。
不久,楼下传来司律师那辆二手桑塔纳踩油门时震耳的轰隆声。
罗扬无力地坐在沙发里,拿起茶几上的牛角梳抚摩着,一股酸涩之感涌上心头。
《焦点访谈》在评说违规征地的事。罗扬关掉电视,没开灯,他摸索着回到书房里,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窗外,黑沉沉的夜被稀薄的雪光和暗黄的灯光晕染得斑驳迷离。一种深不可测的焦灼和烦乱包围着他,逼迫着他,他感觉心脏塞得满满的,堵得发慌。真实的疼痛正一下又一下向他袭来。
疼痛让人清醒,清醒地审视来路的沟沟坎坎、荆棘瓦砾。罗扬依然记得,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那个雪后的下午,他是怎样刺伤了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他自己。心的疼痛便由此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