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大不由娘,儿有儿世界,这话一点不假,佟一琮坚定不移要和程小瑜去上海。安玉尘连着两天在家里应该做什么活儿做什么活儿,就是不说话,也不看人,家里的人和物全部变成透明状态。佟瑞国屋里屋外来回转,故意挡在安玉尘面前,安玉尘转个弯绕过去。佟一琮跟在她屁股后面,安玉尘端盆,他给递水,安玉尘洗脸,他拿毛巾。可安玉尘就是不说话,应该说的话,她用眼神说,用行动说,就是不从嘴里发出声儿。佟一琮低声下气说,“您老人家好歹说句话,行不?”安玉尘瞪了他一眼,眼神对眼神,蹿出噼啪作响的火苗子,佟一琮没敢接那火苗子,眼神朝下。
佟瑞国眉毛立着,一脸凶相,要吃人的样子。
佟家的鸡鸭鹅伸着脖子东看西看,不叫唤,不爱吃食儿。那只老花猫变得更懒了,趴在窗台上晒着太阳,一动不动。佟家偌大的院子,安静得吓人。
佟一琮嘴角起了一堆小泡,程小瑜趴在他肩上,对着小泡轻轻吹气,说:“按中医的说法,这是急火攻心,要不然咱们来个先斩后奏?三十六计走为上?”
佟一琮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绝对不行!”他没招了,求助老姐佟一琪。佟一琪进屋瞧了瞧安玉尘的架式,张了张嘴,没出音儿。
第二天晚上,程小瑜走进了安玉尘的房间。安玉尘正在洗脚,程小瑜扑通跪在地上,小手伸进洗脚盆,抓住安玉尘白净细嫩的小脚,抬头直视安玉尘,“妈,您成全了我们俩吧,我们闯几年就回来。”这是佟一琮和程小瑜商量的一招,佟一琮说,“老娘心软,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老娘的心肠可是豆腐脑儿做的。”
豆腐脑儿心肠的老娘这次心没软,她硬生生从水盆里拔着脚,洗脚水溅了程小瑜一身一脸。程小瑜擦都不擦,抱住她的腿,脚还泡在水盆里,“我和虫虫是真心喜欢,我们俩只是想到外面闯一闯,妈。求您同意吧!”
安玉尘挣了挣,没挣出来,冷着脸说:“你别那么叫我,你不是佟家的人。”
程小瑜仰起脸,“可我真心想做佟家人,想做您的儿媳妇,想和虫……想和一琮到上海闯荡。”
安玉尘说:“你非要做佟家的媳妇?”
程小瑜说:“我愿意做佟家的媳妇!”
佟一琮推门进来,和程小瑜一起跪在安玉尘面前,“妈,求你成全我俩吧。”
安玉尘沉默,脚盆里的水温渐渐凉了,泡在水里的脚丫子起了褶儿,像是一张被揉皱又打开的白纸。安玉尘终于开口,语气软绵绵,提出的条件硬邦邦:“要想出去行,但得先结婚,而且得立刻办喜事。”
佟一琮心急,嘴角的小泡更多更密。他的脑袋一直耷拉着,不知道怎么回复老娘。这事不怪他急,换成谁都得急,安玉尘提出的要求违反常理。这是程小瑜第一次来佟家,哪有第一次进门就让人家从姑娘变媳妇的?人家程小瑜可不是童养媳。何况佟一琮还没见过程小瑜的家人,虽说不是封建社会,但婚姻大事总得征求下双方父母的意见吧,双方父母总要见见面吧。结婚不是小事,再匆忙也得准备准备吧,就算不隆重,不奢华,也要说得过去才成吧。
程小瑜说,“我就觉得你老娘和别人不一样,你还不承认,估计这种招式只有你老娘能想出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话换别人讲,佟一琮得跟人抡刀子,从程小瑜嘴里说出来,他也不爱听,但觉得真是有些道理,这样的事老娘怎么想出来的呢?这不是明着逼人吗?他在自己屋里拿墙出气,右手握拳咣咣捶开了,关节处打得出了血。
程小瑜站到他对面,他的拳头变成了掌,抚在程小瑜胸前,脑袋也靠在了程小瑜胸前。程小瑜哄孩子似的抚着佟一琮的头,说:“你也是,脑子不能拐个弯?”
程小瑜的弯子是把结婚宴变成定婚宴,岫岩有这个风俗,定婚和结婚没什么差别,也算是昭告天下,佟一琮和程小瑜从此以后就是两口子了。
这个弯把事情转成了皆大欢喜。三天后,佟一琮和程小瑜的定婚宴在佟家大院里隆重举行,岫岩专门为婚礼做流水席的四十多岁大胖师傅带着俩帮厨手脚麻利用帆布铁架在院子东墙角支上了厨灶,屯里的老亲少友都来捧场,来了一家又一家,连吃带拿,一场定婚宴下来,算了算收到的礼金,再算算各项支出,算是平衡。吃席的亲友们就是纳闷,怎么只见佟家的新媳妇,不见亲家公、亲家母?佟家的定婚咋办的这样急?人们的眼神儿不住地溜向程小瑜的小腹,想从那儿看到些什么,可怎么看都是平平坦坦,不像是孕育着佟家的下一代。可佟家急的是什么呢?
穆明带着穆小让来参加婚礼,穆小让自己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的啤酒,人人都夸穆小让好酒量,巾帼不让须眉。穆小让先是笑,喝到后来,放声大哭,嚷着:“我再也没小哥了,小哥让人抢走了。”穆明生拉硬拽带走了穆小让,安玉尘送到大门外,一再叮嘱:“照顾好小让!”
定婚宴快结束时,索秀珏进了佟家大院,她在前一天去了沈阳,紧赶慢赶往回返,才赶上了定婚宴的尾声。安玉尘拉着
索秀珏的手,眼睛里亮晶晶。索秀珏这才知道定婚宴的来龙去脉,不住地说:“可惜了这孩子,记得小时候像长了天眼,一眼就能瞧出哪块玉料好。”安玉尘听完这话,突然昏倒,院子里人紧忙围拢过来。她醒开眼,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佟一琮,一把拉住了佟一琮的手说:“儿子,你非要出去,就别认我这个妈了!”语调不高,钻进耳朵里凄凄惨惨,揪得心疼。知道事情底细的邻居们跟着不住叹气,有一位还顺口说了句:“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听得佟一琮直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佟瑞国说,“别听你妈胡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妈说话一向算数,答应婚事办了就让你们出去。”
是得出去,三十六拜都拜完了,东西也早收好了,佟一琮和程小瑜的衣物,来时什么走时什么,只是多了索秀珏送给佟一琮和程小瑜的两只龙凤玉佩,雕着飞龙的是龙佩,雕着舞凤的是凤佩,两只佩都是正黄白色的河磨玉,玉质温润细腻,边缘和背面带红皮,行内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上等的河磨玉。河磨玉是产自岫岩细玉沟外白沙河泥沙里的透闪石玉,润度跟新疆和田玉不相上下,价值不菲。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玉石的最终价值体现在雕工上,一块普通的玉料经过巧妙的俏色和创意雕刻,价值会上升数十倍。上等的玉料,经过大师精心雕琢,融入个人的修养和功底,价值不可估量。通常情况下,机械雕制出来的玉石外观大众化,雕刻线条轻浅,深度完全一致。手工雕刻的玉石增加了色绺方面的配合运用,从设计到工艺抛却了不完美的部位,从工艺到文化内涵,再到玉料自身特色完美结合,玉石充满灵性。佟一琮看着索秀珏的作品长大,龙凤玉佩那种精美细致,灵动气息,一看就出自索姨亲手制作。佟一琮深受感动,不仅因为龙凤玉佩的价值,更因为索阿姨藏在其中的厚爱。索秀珏把玉佩交到佟一琮手上时,只说了一句话,“别忘了岫玉!”这五个字差点儿弄出了佟一琮的泪珠子。差点儿弄出佟一琮泪珠子的还有他和程小瑜无限向往的上海生活。
佟一琮到上海时,世界发生了许多大事,苏联解体、东欧剧变,这些大事与佟一琮没多大关系。同他关系最大的,是当时的上海,从火车上下来,佟一琮和程小瑜一样,被上海这座现代化的城市吸引了。看到的一切,让他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双脚不知向哪儿迈。虽然还是自行车时代,岫岩根本看不到的无轨有轨电车却是上海人的出行工具,岫岩街头视为珍宝的桑塔纳和夏利在上海大街上泛滥横行,听都没听过的地铁已经在上海开始建设。在全国人民吹着统一的翻翘头、脚踩踏脚裤的时候,只有资本主义才有的选美比赛已经在上海举行,虽然不是什么三点式的泳装,也足够让人血脉喷张了。
有人说,上海到处是金子,只要一低头就能捡到。佟一琮低头了,不是为了捡金子,是为了生活。上海的生活并不像佟一琮想像的那样,幸亏有程小瑜的高中同学帮忙,俩人很顺利的在距离市区很远的地方找到了和别人同居的房子,旧式筒子房,三室的房间,居住了三家。佟一琮和程小瑜的房间最小,只装下一张双人木板床,一张小桌子。程小瑜满心欢喜,拉着佟一琮,按照上海地图的指示从旧物市场淘来了两把小椅子,一面大镜子。佟一琮自己动手,利用空间,架起了跃层衣橱和书柜。站在门口向里看去,小小的房间从下到上分成了三层,第一层双人床,第二层书柜,第三层衣橱。只是俩人起床时,必须得小心加小心,稍不留意就会撞到头。
大学学历并不是什么金字招牌,上海高等院校云集,海派文化发源地,遍地大学生,遍地求职者。查看报纸招聘广告,到人才市场转悠,在网上投简历,佟一琮一次又一次的希望无声无息石沉大海。程小瑜很快便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找到了工作,职务是售楼小姐,从投出简历到面试再到正式确定,不过两天时间,顺利得出奇,佟一琮清楚,其中的原因和程小瑜的外貌有着重大关系。美貌是一张到什么朝代都可以适用的通行证。找到工作的那天晚上,程小瑜说,“虫虫,我们去庆祝一下吧!”
所谓庆祝,不过是一人吃了一份理想海派小吃三鲜大馄饨。佟一琮情绪低落,他原是想说些庆祝的话给程小瑜,话到嘴边觉得特虚伪,便低着头,大口吃着那些白白胖胖的大馄饨,饱满的个头,丰富的馅料,上海的味道,实惠的价格,对他和程小瑜来说再适合不过了。看了看对面吃得鼻头沁出细密汗珠儿的程小瑜,佟一琮觉得特别委屈了心爱的女人,那么娇美的容颜,委屈在只放下一张双人床的出租屋里,每天在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里挤巴着才能到公司。即使庆祝,也只能吃一碗大馄饨。穿着从地摊上淘来的十五块钱的t恤衫,只有顶级时装店旗舰店里的衣服才能配得上那样的身材。
程小瑜看他眼睛发直,伸着筷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看什么呢?对着美女吃不下饭了吧!”佟一琮嬉皮笑脸地回答,“秀色可餐!”逗得程小瑜笑得花枝乱颤,他的心里却像潮起潮落的黄浦江,上上下下来回折腾。
没用多久,佟一琮和程小瑜跟着人群一起穿梭在了上海最著名的风景线上。上海外
滩面对上海的母亲河黄浦江,后面是风格迥异的建筑群。高楼林立,红灯酒绿的地方是一幢幢属于别人的房子,一盏盏属于别人的灯光。程小瑜的情绪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站在黄浦江边,和潮声一起对佟一琮说:“虫虫,将来我也要在这座城市里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
在上海拥有一个家是一个遥远的梦,上海的房价可望不可及。工作没有那么遥远,佟一琮调整自己,握着上海地图到处转悠,一次次碰壁之后,很快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在上海要想找到好工作,要么高学历,要么好专业,要么经验丰富。他从北方一所二流大学毕业,历史专业,目前没有任何从业经验,这三点一个没占上,目标一降再降,信心越来越不足。佟一琮最直观的感觉是自己变成了廉价的大白菜,摆在大马车上给钱就卖的那种大白菜。他也想在更大的平台上发展,可现实像只吃人的老虎,逼迫着人不得不面对,衣食住行加通讯,哪一样都需要钱,生存之后才是生活。
就在佟一琮的自信心不断下降之后,他终于有了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保险公司做销售,没到一个星期,他知道自己受骗了,那就是一家专门黑人的公司,黑的就是佟一琮这种刚到上海的大学生。
很快,他又有了第二份工作,在一家装修公司给老总做秘书,看到招聘广告时,佟一琮觉得有些怪,通常都是招女秘书,可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指明要男性秘书,学历本科以上,性格端庄严肃。通常端庄这个词都是用来形容女人的,程小瑜看到这则招聘广告时,乐得直捂肚子,说是笑得胃抽筋了。这倒勾起了佟一琮的欲望,严肃地对着程小瑜,一本正经问:“程小瑜同志,佟一琮同志端庄吗?”程小瑜笑得在床上打滚儿,说肠子笑抽筋了。面试官是老总的老婆,也就是经过了隆重的面试,佟一琮恍然大悟,为什么要招男秘书,敢情是老总老婆爱夫深切,生怕老总和秘书之间的暧昧故事发生在她家公司,所以确定秘书性别必须是男的,而且面试要由她亲自把关。本来同佟一琮竞争的另外几个人是清一色帅哥,出人意料,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黑皮肤竟然成了成功上位的主因。老总的老婆,那个涂着猩红嘴唇和猩红指甲的白胖女人,指着佟一琮说,“就是你了!”
工作不到半个月,佟一琮就让那个干瘦老板和白胖老板娘弄疯了。因为老板姓于,佟一琮背地里管他叫鱼干,在这个加上老板和老板娘只有十一个人头的公司里,鱼干老板给佟一琮的任务是帮着做各种假账,以便从夫妻档的公司里扣出些零花钱。白胖老板娘给佟一琮的任务是帮着看鱼干,看他和哪个女的说话了,都说什么了,什么时间地点说的,说的时候有什么表情和动作。佟一琮像熬中药一样,熬到领完第一个月薪水的那天,将一封辞职信放到了鱼干的桌子上。
终于,第三份工作合了佟一琮的心思。公司全体员工加起来三十多人,业务算是和佟一琮喜欢的玉石偶尔沾了边。说偶尔绝对准确,因为这是一家拍卖公司,拍卖销售瓷器、玉石、书画、现当代油画和雕塑等古玩艺术收藏品。佟一琮的职业是行政助理,听起来似乎不错,真正上岗了佟一琮才弄明白,所谓的行政助理就是文员、助理加办公室打杂。工资待遇并不高,开出的条件是底薪加提成,虽然和程小瑜的底薪差不多,提成可是天壤之别。
佟一琮不敢计较太多,全当是在积累实际工作经验了。事实上,实际工作经验也确实是卡在他面前的一个重要关口。面试那天,部门经理步凡反复掂量了好久,用柔和的上海普通话说:“历史专业蛮好的,做古玩拍卖还是有点优势的,可你没有一点实际工作经验,是个不小的欠缺,按照公司的想法,有工作经验是硬性条件。”佟一琮搓了搓手,缓解紧张的情绪,说:“请相信,我会在实践中磨炼提高完善自我。我家在辽宁岫岩,我对玉也略有了解,相信这一点也会成为工作上独有的优势。”步凡眯起的眼睛一下睁大了,拿起佟一琮的简历仔细看了看,读出了声:“辽宁省鞍山市岫岩县……岫玉的产地。”
本来的面试变成了关于岫玉的讨论,身高与外貌完全是东北男人模样的步凡说着吴侬软语,和佟一琮讨论了近一个小时红山文化中的岫岩玉,佟一琮真是长了见识,不住地擦着淌下来的汗珠子,为自己对岫玉的了解惭愧不已。
步凡说,现在收藏界的古玉大多数都是良渚文化、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龙山文化、石家文化以及商、西周、春秋、战国和汉代的玉石,红山文化玉石收藏不是特别热门,可越是这样越有前景。红山文化里的玉石充满了东北特色和萨满信仰,仿生类的动物形和人物形玉石,摄像类的璧、环、箍形器和勾云形玉佩独有特色。玉龙、玉猪龙、勾云形玉佩最具代表性。那条玉龙由一整块墨绿色岫玉雕成,蜷曲的形状像个“c”字,昂首扬颈、弯背卷尾、吻部前伸、鼻端截平、梭眼上翘、头部像是猪首。玉龙的背重心处对穿一孔。龙头部分采用的是浮雕和阴刻的手法,龙身上下通体磨光,看上去像蟒又像蛇。考古专家推测,这件玉龙是红山先民的神灵崇拜物或者氏族部落的象征及保护神,还可能是祭司祈天求雨的法器。
讨论后的结果自然是步凡十分尽兴。佟一琮力克群雄,铩羽而归,成为这家拍卖行的行政助理。佟一琮向程小瑜汇报工作,说起了步凡,“面试居然不谈具体工作谈岫玉,他到底是做玉石生意还是拍卖生意?”程小瑜说,“上海这么大,什么样的人没有?对玉石了解得那么多,说明人家善于学习。咱全当长见识了,把工作做好,挣多多的钱才是王道!”
佟一琮自然是想把工作做好,可做好或做不好,不是他说了算,也不是客户说了算,同事说了算,而是他的领导,他的头。没到一个月,步凡让佟一琮又长了见识,连续对他喷了两把火,一把比一把火烈,烧得他有些招架不住。
第一把火因为一件小事,小到佟一琮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事,起因是拍卖行来了客户,佟一琮把客户让请到步凡办公室,有礼貌地出去了。客户走后,步凡把佟一琮叫到办公室,就行政助理是否应该为客人沏杯热茶或倒杯热水的问题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讨论。说是讨论,基本是一言堂,步凡的讲解细致又耐心,从职业素质到个人提升再到公司形象,推古论今,内外兼容。直说得佟一琮脑门冒汗,头如捣蒜,恨不得有个地缝直接钻回岫岩老家去。“细节决定成败。”佟一琮用指头数着,这句话,步凡一共说了七次。
第二把火是关于一件汉代古玉的介绍材料,为了这件拍卖品,佟一琮查阅了大量资料,从时代、用途、名称、尺寸都有详实说明,从包浆、沁蚀、玉质、形神、腐蚀、文饰、刀痕方方面面进行了细致分析。佟一琮打心眼里喜欢这件古玉,下足了功夫,自认为资料做得精细全面。他在心里比较,公司里除了步凡,没有人能比自己更爱玉,也没人能把资料做得更好。没料到步凡冲出办公室,将材料“啪”地摔到他的桌子上,质问:“为什么没写这块玉是熟坑的?这是多么重要的内容,你知道吗?”公司同事们的眼光立刻追到了佟一琮这边,伸脖观望的,窃窃私语的,各种情态佟一琮尽收眼底。步凡看了看四周,轻声扔下一句,“到我办公室。”佟一琮耷拉脑袋溜进了步凡的办公室。步凡脸色铁青,看着佟一琮的眼睛里喷着熊熊燃烧的小火苗。佟一琮说:“领导,我真不知道什么是熟坑。”步凡啪啪地拍着桌子,一双眼睛瞪得黑眼仁外露出了白眼仁。“不知道是理由吗?既然干了这行,就得琢磨这行,就得钻进去。你不成为行家,怎么站住脚,难道你要当一辈子的行政助理?一辈子给人打下手?”步凡稍稍停了下,眼风横扫佟一琮,“出土后未经过处理或盘玩的叫生坑。否则叫熟坑,这件玉石是盘过的,润度亮度比新玉还要好。如果不写明这一点,是对这件玉石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客户的不负责任。人家不知道的,会质疑拍卖行在做假。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别人不上心还好,一旦上了心,在圈子里传出做假售假的名声,拍卖行就倒了!”佟一琮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步凡的声音又高了八度:“明明是真的,为什么要让人家质疑?为什么要制造让别人质疑的机会?为什么不从自身找问题?我对事,但不对人,佟一琮,希望你认真反思。”
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前两把火烧完,佟一琮像一只被烧没了毛的鸭子,忐忑地等着步凡喷出第三把火,他在公司里处处小心。这种情绪也被他带回了“小家”,连跟程小瑜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双人床上做运动都提不起精神,三下五除二就算交了差。程小瑜意犹未尽,像条蛇精缠在佟一琮身上,纤细的手指头在他的身上绕来绕去,弄得他酥酥痒痒,却是提不起力气。程小瑜上上下下折腾一翻,见效果不大,才安静下来,问:“咋了?不顺心?要不到我们公司来,我觉得我们老总人不错,做房地产收益也大,别看售楼时辛苦,挣钱也多呀。”佟一琮说:“不行,房地产我一点儿都不懂。”程小瑜说,“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我也不会呢,学呗。”佟一琮说:“我再想想。”
佟一琮是想了,不过想的不是程小瑜的建议,房地产公司收入是高,可不对他心思,而且他也不想和程小瑜在一起工作。两人生活一起,如果工作还在一起,二十四小时你盯着我,我看着你,再好的模样也会看腻,再好的感情也会呆烦。就像一个外国电影,讲的是两个偷情的人被人发现后,被绑在了同一张床上,刚开始两人挺欢实,日子一天天过去,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最后竟然成了仇人。距离产生美,有神秘感才更有吸引力,这是保持感情新鲜度的不变法则。
他想的是步凡的两把火。步凡批评的时候,佟一琮气不顺,心不平,觉得步凡是在针对他。公司里员工差不多全是上海人,只有三两个外地人,也是家在浙江、江苏或者离上海特别近的地方,只有他一个是从东北过来的,都说上海人排外,看来,即使是高知分子的步凡也不例外,地域歧视永远存在。这样的一种想法,让佟一琮全身心充满了斗志,真想什么时候冲上去和步凡拼上一架,别看步凡的块头和穆明一样,自己也不会示弱的。就像当年和穆明一样,两人摔得你死我活,然后躺在山坡的草地上哈哈大笑。于是,佟一琮和步凡的战斗便在他的脑海里隆重上演了,风云变幻之间,俩人你
一拳我一脚,你抬腿我伸胳膊。演出进行完毕,步凡在他的脑海中的形象已经由文质彬彬变成鼻青脸肿,这让他全身舒畅,忍不住笑出了声。惊得已经睡着的程小瑜全身猛地哆嗦。佟一琮忙将程小瑜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个白日梦把佟一琮的气理顺了,再细琢磨,觉得步凡的二把火烧得确实有道理,既然给客户送进去了,倒杯热水还不是应该的,就算家里来了客人,也要倒杯水呢,何况来到拍卖行的都是财神爷。事是小事,但越是小事,越是细节才越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和修养,步凡肯为了这点儿小事批评自己,一方面是对他对员工要求高,对工作要求高,另一方面不也是对自己负责吗?
越是这样想,佟一琮的气就越顺,他记得从岫岩出来时,老娘安玉尘尽管千拦万不舍,还是对他千叮万嘱,到了外面要有眼力要勤快,少说多做,别人用七分劲儿做事,你用十分劲儿做事,踏实做事,老实做事。和人说话要用敬语,得说您,不能说你。吃饭时别人夹菜,你别转桌……
老实、踏实,佟一琮自然是做到了,说起勤快却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这事也不能怪他,换成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刚进公司时,他什么事都抢着做,没几天,发现自己成了大家的公共助理,这个叫佟一琮没热水了,那个叫佟一琮打印机没纸了,另一个则大喊佟一琮快点接电话,最可气的是,连厕所里没有卫生纸了,居然有人叫他佟一琮送进去。佟一琮心里愤愤不平,当时就把自己的杯子摔在了地上,玻璃杯子成了一地碎片,惊得办公室的人谁也不敢再支使他了。他心里这才舒服了,暗自运气,凭什么呀?一样都是公司的员工,我不过晚进来几天,我是行政助理,但也没说是大家公用的助理啊?
当时佟一琮还觉得自己够爷们儿,够爽快,心里不痛快就表现出来,看你们谁还敢欺负我?现在一想,实在是太小家子气,太冲动了。即使为大家做些事又算什么?又不是扛山填海,何况人家都是在特别忙的情况下才打招呼的,当然厕所事件除外。职场不就是所大学校吗?《红楼梦》里薛宝钗房里挂着的那副对联说得多有道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佟一琮,你差得远呢,要学的地方多着呢,要练的地方也多着呢。小处细节慢慢学吧!瞧人家步凡的为人处世,对上对下不卑不亢,对内对外谦和有礼,火候拿捏得极好,公司的员工即使挨骂,也都挨得心甘情愿,因为步凡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当然,就数骂佟一琮最狠,但这明明是一种谁都看得出来的偏爱,就跟父母恨铁不成钢是一样的道理。佟一琮为刚才的白日梦里打了步凡略有歉意,心里想着,以后即使在梦里也不打步凡了。
至于那件汉代古玉,佟一琮当时就认识到确实是自身欠缺太多,自以为从岫岩来的,从小就在玉石堆里打滚儿,见得比别人听到的都多。而在和步凡的接触中,他才真正见识了玉文化的博大精深,他的所知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就连最熟悉的岫玉都和步凡差了一大截儿:硬玉只是知道翡翠分成了冰种和玻璃种最粗浅的知识,软玉中除了岫玉以外的和田玉、南阳玉、蓝田玉、绿松石,他只是知道名字,具体有什么特点根本不知道。至于古玉,在他脑袋里除了历史书上的那些只言片语,基本上是一片空白。步凡只要提起玉石,全都能娓娓道来,那份积淀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可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也厚重起来呢?
那天晚上,佟一琮基本是在思考中度过的,直到黎明时才渐渐睡去,梦里依稀见到了自己俯在玉石王的脚下,只是玉石王已经剥去了外皮,全身晶莹剔透,光华硕然,他再细望,却飘来了七彩的云霞,遮住了玉石王的真容,隐隐地,佟一琮听到一个仿佛自西天灵山之处传来的声音:寻古觅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