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餐桌前的贺捕头,开始习惯性地观察四周形形色色的人。
通过穿着、言谈和举止,贺捕头能很快地对每一个人进行八九不离十的分类。在这一过程当中,他如一只编织完圈套后蹲守在角落里的蜘蛛,能准确地捕捉到任何潜藏在暗处的信息。
这一次,他若无其事地用了晚饭,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接着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四号官舱。
舱门一关,他一脸淡然的神色立刻变得严肃,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
刚才在餐厅里,坐在他右首的两桌人,一桌是客商打扮,相互寒暄闲聊;另一桌是平头百姓穿着,操着一口不知是什么地域的方言,天南地北地胡诌。
但他敢肯定这两桌人的身份都是假扮的,没有一个例外。
从他走入餐厅,到坐下用餐,再到起身离开,在这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内,这两桌人竟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换了真是普通的客商和寻常的百姓,有人在身边坐下吃饭,即便不打声招呼,至少也会有意无意地看上一眼吧。
贺捕头没料到这些暗扎子这么快就跟了上来,而且还上了同一艘货客轮,眼下不清楚对方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全神戒备,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可趁的机会。
“再忍耐几天,只要到了上海,一切就好办了!”
※※※
整晚,御捕门的人轮番值守,看死了四号官舱,对每一个过往之人都冷然瞪视,吓得左右路过之人无不敬而远之。暗扎子们并没有趁夜色动手,天一亮,第一晚就算安全地过去了。
“不可松懈,白天也要轮班值守!这些人既然敢上船,就一定会赶在抵达上海前动手。”
贺捕头心知肚明,如果抵达御捕门设在上海的东南办事衙门,这些暗扎子,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所以,他们一定会在船上动手的,一定会的!
贺捕头没有料错,一点也没有。
船过鄱阳湖后,驶入彭泽地界,在途经八宝洲时,终于出事了。
一声清晰的爆炸声响起,轮船产生了明显的晃动,船体出现轻微的倾斜,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江面的宁静。轮船急向左转,最终在浅水区搁浅,避免了沉没。
船上工作人员四处通知,船舶主机遭受人为性炸损,底舱渗水严重,轮船已无法航行。为防出现意外情况,所有乘客做好就地下船的准备。
在一片惊恐、抱怨、咒骂声中,轮船配备的几艘救生小船开始在江面上往返,载送乘客陆续登上八宝洲江岸。
贺捕头没有立即下船,而是第一时间找到水手询问停泊地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八宝洲为长江上一块面积巨大的冲积洲,四面环水,无桥可通,洲上有一小城,名叫棉船镇,镇上的居民如果要离开八宝洲这座江上岛屿,只能通过渡船从北面窄湾横渡长江,方能登上陆地。
贺捕头问清楚八宝洲和棉船镇的情况后,顿时明白了暗扎子们的目的。
在这段江域炸毁船舶主机,迫使轮船搁浅,逼御捕门的人上八宝洲。此洲实为江心小岛,四面环水,与外界通讯受阻,在岛上下手,一来御捕门的人插翅难飞;二来可以避开轮船上的安保执勤队;三来地形更加开阔,无论得手与否,都比在轮船上更方便撤离。
短暂地思索之后,贺捕头决定不再逃避。从清泉县到汉口,一路之上,他逃避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了。这一次,他决定做出回应!
他命下属看死官舱两侧的过道,不准任何人靠近,然后亲自来到一号官舱门外。
“新铭号”上共配备了六间官舱,供有消费能力的达官贵人们使用。此次驶往上海的班次,除了一号和四号官舱外,其余四间均无人住。
一号官舱门外有十来个清兵把守,气势汹汹地将贺捕头拦住。
一个顶戴砗磲花翎的官员正在打包东西,听到动静,打着哈哈从舱门里大大咧咧地走出,嚷嚷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是什么人?”眼睛像打量一条狗似的,在贺捕头的身上东扫西扫。
贺捕头瞥了一眼他的顶戴花翎,冷哼了一声:“小小的六品官,也敢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这官员是一名升迁调职的宣抚使司佥事,常混地方的官儿,最善察言观色,一见贺捕头的神态举止不类常人,急忙收起倨傲,态度恭谦了许多:“不知阁下是……”一瞥眼,见到贺捕头腰间悬挂的铜腰牌,顿时吓得急跪而下,“啊哟哟,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这……这里给大人请安了!”一边向背后挥手,所有清兵会意,急忙收起武器,一起跪下。
“起来吧。”
“谢……谢过大人。”那官员仍不敢站起,“不知大人驾到,有何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