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愤青的任务是改变世界(2)

这一醒悟不要紧,真是惊出我一身冷汗,本科四年,真像人们用university这个单词调侃的那样“由你玩四年”,博士doctor,也有人调侃说“都靠他”,这个“他”指的就是导师。言外之意,博士的学问做得天下第一,还是狗屎不如,都没关系,搞定导师就万事大吉了。答辩、推荐、传帮带将来“都靠他”,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个好导师,管你论文、管你就业、管你就业之后提职晋升、吃喝拉撒……这是一条多么可怕的诱惑之路!插满鲜花、洒满阳光,可是当生命终结之时,这一切都如同幻灯片一样,遽然寂灭,什么都没有,一个被莎士比亚赞叹为宇宙的灵魂的人类,他的生命对于这个世界的价值和一颗鹅卵石、一个生蚝、一股消化系统排放的气体有何不同呢?

很多直博的人觉得四年博士漫长得让人心碎,我忽然为这四年如此短暂而感到战栗。我制订了宏大的抢救时光的计划,去哲学系听那些老学究讲黑格尔、福柯、布尔迪厄,去社会学系听当红海归讲韦伯、哈贝马斯、鲍德里亚,还辅修了德语,并且被大内趁机拉过去学西班牙语。“和德国人不一样,西班牙人在地中海的星空下谈论神话和诗歌,成年人的职业就是谈恋爱……”他说。

宿舍里的杂乱很快已经无法让我安心读书了,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搬到师姐的房子里,和她悍然同居起来。师姐也很用心,常常开着车带回一大捆书,把凡是她觉得跟我的研究沾边的书全部拿下。甚至还通过国外的朋友寄来最新出版的原着。她每次把书放到巨大的书桌旁边就叹气说:“不给你买吧,怕急坏了你;可是给你买吧,又怕你累坏了。”

有时候,我看书看得累了,或者听德语录音听得耳朵发麻了,伸伸懒腰,蓦然转身,看见她坐在我背后的沙发上正深情地看着我,或者有时候她歪在扶手那里睡着了,柔和的落地灯在她丰腴细腻的皮肤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对她说,以后别这样,我不喜欢别人盯着我看书,记得初中有一次考试,一个监考老师不知怎的就站在我身边看我答题,我就把作文从今年的题目写到去年的题目上去了。

她笑着说,就当她是家长看着孩子写作业呢。我就说,你可别老把我当孩子对待,我也不是个吃白饭的,我今后也让你住我的房子开我的车。

她叉起腰,用手指着我说,说把你当孩子是逗你玩呢,说你是吃白饭的可没冤枉你。你就说这书桌吧,现成的我都不看,谁让你个头特殊呢,我是按人体工程学特意给你设计了这个高度,去找老手艺手工打了这张,还是冬暖夏凉的木料。我又想着,常在灯下看书对眼睛不好,就把阳台给你改成书房,阳台上冬天冷夏天晒,我重新换了密闭窗,贴了隔热隔寒的高科技薄膜,换了地毯,摆上清新爽脑的花花草草,还准备了跑步机供足不出户的小书虫活动筋骨,饮水机的水是玉泉山的矿泉,你桌子抽屉里的零食都是百分百的美国有机干果……

我双手挠头,闭眼道,姐姐,姐姐,我知罪了。我是个吃白饭的,我就是传说中的软饭男了。

她立刻换了语重心长的腔调说,吃软饭有什么不好啊。笛卡尔、伏尔泰、卢梭、肖邦、柴可夫斯基都吃软饭啊,都靠贵妇人养着,吃软饭没什么不好,吃到嘴硬就欠抽了。

我虽然心里要强,但并不迂腐,便堆起笑脸问她:“你的钱是哪来的啊?你还没告诉过我呢。”

“不偷不抢,只能是自己的啊。”

“你不是自己印钞吧?”

师姐问我还记不记得在广州时那个梅,我说那可忘不了,和你是棋逢对手。师姐说,那是当然,她现在的丝厂和纺织厂可是国内数得着的,尤其是高档丝纺在欧洲和北美的家居专卖店里势如破竹。我呢,有这个公司三分之一的股份。

我说,原来如此。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食利阶层,你夹着本书,侃大山、泡酒吧、交朋友,别人辛苦打拼,然后把三分之一的利润划到你账户上。

放屁,没有最初的作用力,宇宙永远是静止的。没有我那笔投资,她还在苏州的纺织厂里做女工呢。俗人啊,自己赚钱的时候,一分一分算到骨头里,可是人家一下子拿几百万出来做投资,你就全不放在心上,还诬蔑我是食利阶层。试想想,我当初那些钱如果全赔了呢。我现在在哪里啊?我哪做得了你师姐啊,我没准儿就去南门外的小巷子里做洗头妹了。

那时候你也就十七八岁,哪来的几百万啊。

我妈的钱。

你妈的钱?咋不跟你爸要?

我爸的钱,我才不稀罕。

说到这里,她就故作厉色禁止我继续追问她爸爸的事情。我还不知好歹地问她,她保研是不是她爸爸暗中运作的?她大骂道,哪个八婆造的谣。她自己的事自己找吕品就弄明白了,和八竿子打不着的她爸有什么关系。

埋头苦读的日子随着燕钟秦的到来而终止。他还真决定要来北京找律师帮忙,为父亲夺回非遗传承人的身份,不是为了每个月国家补贴的那被层层搜刮后的几百块钱,而是个名分问题,换陕

西人特有的执拗说法:徒弟把师傅绊倒了,还一屁股坐师傅脸上,还有没有良心咧?没有良心,还有没有王法咧?

我说,要是万一王法也不帮你说话呢?燕钟秦眨了眨眼睛,梗着脖子说,那还有没有天理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