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前村月照半江水 (1)

凤还朝 竹宴小生 12329 字 3个月前

第二日一早,苏袖就被云连邀的敲门声弄醒,然后柴子进与那小二交代了几句,三人才轮番洗漱,待吃完早点,便立即动身。

柴子进明显是希望早些将苏袖送达凤临,云连邀这回也算是处处受制,连苏袖看着也觉有些可怜。当然,她根本没本事可怜他人,她自己现在才是最可怜的人。

出了客栈,就看那小二已然换了辆其他颜色的无帘马车,让苏袖微微一愣。柴子进也不多话,扶着苏袖上了马车,待云连邀坐定后,才大鞭一挥,朝着鸣锣镇方向驰去。

因着没有车帘,路旁风景在马车地带离下,携风入眼,分外美妙。尤其是在出了今县,走上了蜿蜒山路后,更是能觉出这里的奇险绝美之境。

自离开西南蓬莱之后,至达今县,不过一日光景,却能感觉到两个季节。尤其是到达风景秀丽的虎山,就已经是从夏转秋的感觉,最要紧原因便是那些连绵枫柏,霜红雾紫,点缀成林,影醉朝阳,鲜艳夺目。几片红叶落在山道旁的水流之中,随波而下,顿时让细观此景的苏袖生出感触,秋情泛心,不知这些红叶要往哪里去,也不知自己的命运将是何样。

前方两峰相夹,窄道径直通往遥远的天际。

柴子进忽然勒住马缰,马车急停,苏袖因为一时来不及反应,居然扑进了云连邀怀中。

那宛若三月春的气息,迎面扑来,教她一时呆愣原处。反倒是云连邀,因为柴子进的突然行事而生出了警觉,双眼目视前方,冷静地道:“前方正是最好的埋伏之地。”

刚出今县,便有人劫车?

但是苏袖明显发觉,肯定不是一般的小贼,否则云连邀不会是这等谨慎的表情。

柴子进顺手从车底抽出随身宝刀,冷哼一声,“自昨日出城不久,就有人对外散布,九天门云连邀已经得到玄天八卦与前朝公主,自然会有贼人想方设法出手而已。”

“会是谁。”云连邀暗忖当日此事见证人不过几人而已,方外高僧自然不会行这等嚼舌之事儿,但终究会有有心人传扬出去。但自己拿住苏袖……他的眸光忽然落在苏袖身上,问道:“你当日与任亦白说些什么?”

苏袖倒是坦白的很,“我说会与你同游一段时日而已。”

其实她心里清楚,十有八九是白锦放出去的消息,只为了搅浑这次远行,就是徒增了不少危险。

眼下能查到他们行踪的,的确是非常人。至少白锦都还没有办法找到他们,却已经教人拦在了这处山涧,委实厉害。

柴子进放缓了车速,轻声道:“有多少人?”

云连邀闭目吐息,再睁开眼时候,亦是能被其眸中掠过的神采所折服,“十人,都算一流高手。”

“你护着苏姑娘,由我……”柴子进话未说完就被云连邀立刻打断。

他哈哈大笑一声,却让苏袖摘下假面露出她的真面目,“你以为我正道盟盟主是白做的吗?我已经感觉到他们的落脚点,我现在下车各个击破,你伺机突围而出即可。”

要让苏袖陪他们一起打自是不可能,所以他们一早就已经做好了只有两人为战的心理准备,而其中一人还要看好苏袖,不让她能寻机逃跑,这其中关节也是复杂至极。

不待柴子进多说,云连邀已经翩然而下,几番起落就已经消失了踪影。

柴子进勒马,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刚才那件事儿一样地缓步前行。

苏袖清楚,白锦正是要一步步地靠着别人的先知先觉或者别人更高的情报网,来获知自己的行踪。当然,若对方来意不善,自己宁肯与云连邀柴子进捆在一起,也不可以被有心之人渔翁得利。虽然不明白云连邀此刻让自己露出真面目的缘故,但她也不能多想,先听了他的意思。

她咬牙抓紧了手旁的车栏,以免忽然加速反倒把自己甩出去了。谁让她如今武功又不太高了,就露了那么一回手,便没有机会再练下去。

云连邀罩上银丝软甲,展开手中折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上了山势高处,以俯瞰的角度看这伏在草丛中的数人。只有以他的身手,才能掩盖这些人的耳目,他所要找的正是这些人最泄劲的时候,才能一击制敌。

果然,当柴子进的车又停了下来,半天不往这里过来,终于有人耐不住了,说话声居然是个女子,“师姐,他们怎么还不过来,不会是起疑心了吧?”

“不可能,他们绝没可能知道我们在这里伏击。”

这二人话音刚落,云连邀便已经从天而降,单手射出自己的折扇,朝着山谷另一边送去,而自己本人,则瞬间切向那回答的所谓师姐。

九天门门主的能力,没有人不相信。而当那银丝软甲映入眼帘的时候,几乎是瞬间便引起了这些人的慌乱。

但是他们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已经被云连邀以不同的手法点住了要穴,纷纷倒在地上。就在同时,那一柄折扇所飞到的地方,带着强大的真力,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将对岸的五人制服,当他落在最后一人身旁以指点住她的穴道使他无法动弹,那柄扇子也顺势

回到了手中,这一连串的行动堪称行云流水,毫无破绽。即便是他的敌方,亦要在此刻刮目相看。

小车晃晃悠悠地来到山涧的时候,柴子进与云连邀仅仅是四目相对一刻,便忽然加急车速,瞬间驰往远方。

待得行下虎山,云连邀才如影随形的虚晃一下,轻巧地落在马车上,手里托着一根花簪。

他顺手揭下软甲,也示意苏袖覆上假面,再度还回那一对书生小夫妻的模样。柴子进在前冷然问:“哪个门派?”

“花韵棉显然是太小看我了,只出动门下十灵花。”云连邀手中花簪正是一根雕镂精致的兰花簪,他顺手便拔下苏袖头上的红珊瑚簪,再插上那兰花簪。

苏袖心中一紧,慌忙伸手夺回簪子,怨怼地看了眼云连邀,“用上这兰花簪,岂不是要花韵棉一眼看出我是谁了吗?还用伪装什么?”

云连邀这才拍了拍头,“也对也对,来,让为夫为你簪上这另一根簪。”

受了这口头便宜,显然云连邀心情大好,回头对柴子进说道:“若是公然交手,这十灵花也足够让我受点苦头,但是她们忽略了我们的灵觉一向比常人灵敏,所以这番是先发制人,才会如此迅速。”

柴子进慨然道:“云门主胆大心细,是非常人所能,在下亦是十分佩服。”

他方才故意拖慢行车,便是在不远处观看到云连邀那一系列渺如烟云的行动,即便是武功高强如柴子进的人,亦是十分佩服。

不过今日却没有昨日那么幸运,至少昨日可在今县投栈,而今日却只好寻了处视野极好的地方,便在马车上给苏袖铺好一块干净的布,分好干粮准备度夜。

明月当空,秋意袭人,颇有些凉意。

红树之间,落叶翩翩。及眼处皆是一片殷红,苏袖不愿总在马车上待着,也跟着跳了下来。

“为何百花宫会突然发动袭击,你与她们不是合作的吗?”苏袖接过柴子进手中的馒头,撕了一块下来放入口中。

云连邀只微微瞥了眼她,便突然教苏袖的心漏跳了一拍,关乎那一眼实在是太过勾魂摄魄,于有意无意之间,让她没能防住,幸好面上罩有假面,不至于太过慌乱,掩饰了方才那种惊艳之感,听云连邀随口解释道:“自武林大会后,魔门一时群龙无首,原有地狱门与九天门两足鼎立,势成水火。花韵棉那魔女早就对地狱门夺其风光百般不耐,有合作良机除去地狱门自然肯做。如今她们势大一头,又听闻了有玄天八卦这等好事儿,为何不出手?”

这便应了苏袖当初所想,仇人、恩人,便真的只在一线之间。

听见云连邀淡然地说着地狱门,心中一时不适,只好转换了话题,叹了口气追问:“可是百花宫是从哪里知道的我们的行踪?”

“地狱门凭武力,但百花宫是情报,这二者从来都是魔门之中的顶梁柱,否则如何能行走江湖。这便是百花宫为何先一步找到我们的原因。我想自我们出城,没有及时更换马车,就是症结。”柴子进接续着回答。

“我懂了。”苏袖终于明白为何方才云连邀要自己除去面具露出真实面目,就是要欲盖弥彰,即便是那十灵花回去画出外貌,也不会在意赶车的柴子进,而是苏袖与云连邀。症结就在于白锦也不知道,这事情里还有柴子进的掺和。

所以苏袖与云连邀眼下的假象,也是个助力。

“我们需小心谨慎些,为防更多人寻到我们的踪影,还是尽快赶到鸣锣镇。”

云连邀双目一收,“只可惜眼下的确不是我们的势力范围,人越多对眼下的行动就越不方便,反倒不易让我们自己人一路跟随。”

“是。”柴子进吃掉手中的干粮,看着皎洁的月空,“依百花宫的情报网,你觉着花韵棉会在哪里下手?”

云连邀与柴子进互看了一眼,同时到:“水上。”

鸣锣镇码头。

这里是大庆朝地处西南的重镇,水路发达,是将西南的特产运往各地的唯一输出口。所以这里人来人往甚是繁忙。一排店铺纵列下去,铺外大多有牛车等候着,很多人从各个店铺里背出大包大包的麻袋装的货物,放在牛车上。车满之后,就有人抽一鞭子在牛背上,老牛“哞——”的一声,朝着码头缓缓驰去。

停在码头上的有客货船,亦有商货船,还有揽些小生意的小船。码头旁聚集着各路帮会的帮众,也有些为了寻饭吃的小混混蹲在各个角落,所以这里亦是鱼龙混杂。

循着接踵摩肩的人群,苏袖跟在云连邀与柴子进身后,几度因为自己这满脸病容的小媳妇样,被不怀好意的小混混看来看去,心中亦是不满,正要说话,却被云连邀从后笼过,近似被抱入他的怀中,瞬间僵了身子,不过这样的确是少了很多人的故意撞击。

云连邀全不在意,口中还与柴子进说道:“这里人太多,万福行就在前面,走吧。”

三人既然借了万福行沈复的名头,自然也是真有万福行这地头坐实沈复这身份。云连邀的行为从来都百密无一疏,极为细致。

万福

行是以贩售西南的大米为主,所以古朴的万福行三个大字下,用几个大缸盛着不同的大米,忙忙碌碌进出的伙计正将米袋运输到码头上去,同样的热火朝天。

苏袖不禁嘟囔了句,“居然真有沈复。”

云连邀失笑,“地狱门尚有各水路寨主、舵主替其生财,九天门亦是同样,只是我比萧某人更谨慎一些而已。”

扮成沈复的云连邀拱手就进了万福行,大声笑道:“好几年啦,本少爷终于有机会来瞧瞧这里,苏老在吗?”

万福行的老伙计定睛一看,这不是沈家少爷是谁,连忙上前问安,“少东家今日怎么得空来鸣锣,老爷呢?”

苏袖腹诽,或者老爷就是傅柏清那一派长老扮的,真是从上到下都好演戏。

上下人立刻去张罗了万福行鸣锣镇的掌柜的苏长贵赶到堂外,这老人家一见,立刻两眼湿润了开来,“想不到苏长贵这辈子快走到头了,终于见到少东家您来了。”

苏袖没料得这位苏老居然如此激动,忙不迭狐疑的地多看了几眼眼下这彬彬有礼的沈复云某人。

云连邀只顾着安慰苏长贵,哪里还有时间看顾他人。

柴子进一直百无聊赖地在米行外打转,目下他也因为被要求谨慎小心带上那蜡黄脸的面具,看着十分可笑。虽然柴子进非常不满的抗议这面具太丑,但云连邀表示为了与自己的身量匹配,甚少打造这等粗犷风格的,唯此一张分号别无他家。

与苏老打好招呼后,云连邀又及时介绍苏袖与其认识,“苏老啊,这位便是沈某的娘子锦娘,锦娘快与苏老问安。”

苏袖忙收了四处打量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低声拜了拜,“苏老好。”

苏老显然更是激动,欣喜地看着苏袖扮的锦娘,“好、太好了。老天待苏长贵不薄,能看到恩人您的娘子。”

云连邀见苏袖满脸的奇怪,也只好苦笑不已,手忙脚乱地扶着苏老朝后堂走去,一路上与其询问鸣锣镇米市行情,转换角色非常顺利。

三人告别苏长贵等人,就似是寻常商人般,登上了一艘客船,这是万福行一向关系密切的星路帮的客船,给三人准备的亦是比较好的船舱,到此刻为止,也没有发现什么跟踪之人。加上云连邀特意到万福行打了个转,即便是对他们有怀疑的人,也会不再多想。

看老人家还是一直在岸边相送,不肯离开,苏袖好奇地问:“为何方才苏老称你为恩人?”

云连邀着意瞧了她一眼,才转过头来与苏老挥手,口中回答道:“不过是从魔道手里将苏老一家救了出来而已。”

至少在苏袖看来,自己就是被水运寒救了的可怜人,不知为何,她忽然看向云连邀,“那当年你救上我,却为何要将我送到逍遥峰而非你九天门。”

云连邀一时愕然,不过他还是据实告之,“因为当时还没有九天门,而我亦只是有些误打误撞的经历而已。”

苏袖忽然怔住,难道水运寒才是……真正的云连邀,而水运寒经过了一些事情,才决定追随凤以林,为其成立九天门统领武林,而把水运寒,转为了九天门在地狱门的暗子。否则依着萧茗的性子,怎么能够那么信任水运寒。

为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甚至没有深想,总归水运寒已经死了,眼前的这人是云连邀或者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往事皆过,再无他想。

但她还是一笑,“我倒是谢谢你将我带上了逍遥峰。”

因为她遇见了萧茗。至少很幸福。

不知萧茗如今与绯夕烟……如何了呢。思及此,又是微微一疼。

云连邀看着她时而微笑时而蹙眉的秀美侧颜,已是能想象深藏在内的面上表情,居然一时也怔住了。

大船开动,即便是小心如柴子进,都长舒了口气说道:“等到了长天,再转到苏阳,便舒服了。”

三人此时坐回了船舱当中,因为客船拥挤的缘故,这个客舱并不大,有一张单独的木床,上面铺着软褥,十分整齐干净。

二人已落定主意,交互来看苏袖,这张床自然就是苏袖所睡。

云连邀忐忑地看了眼苏袖,方深吸一口气道:“长天,才一点都不简单。”

“为何如此说?”

“长天。”云连邀的唇挽起个美好的弧线,“就是她的小情人的据点。要离开长天,比别的地方都要难。”

“长天坊居然敢与朝廷对着干么!”柴子进瞪大了眼睛。

“长天坊自然不会。”云连邀紧蹙双眉,“但白锦……就不一定了。”

苏袖一听他这么说白锦,便不爱听了,“我去外面待会儿,你们自己商议。”

柴子进对云连邀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聪明地跟了上去,显然是两个男人都感觉到这小女子一路上虽然十分配合,但眼见二人这般无视自己的谈论这等话题,依旧是不快乐的。

苏袖站在甲板之上,此时大船已经缓缓的入了江面。岸旁的鸣锣已经越来越远,而即便是离长天近了,她亦是心中十分矛盾。

江风吹拂在面上,十分舒爽,偏就是到达鸣锣,已是深秋之意,不再是单单的凉意,还有寒意。

她并不想让白锦参与到这件事里来,但是她很清楚,白锦与墨昔尘不可能置自己于不顾。只是她当然希望白锦与墨昔尘能将目光放到更长远,毕竟自己已经将手头的八卦图及真正的玄天八卦都给了白锦。

甲板上有一对夫妇牵着孩子站在落日余晖下,这孩子忽然挣脱了那小娘子的手,在甲板上疯跑起来,忽然就在苏袖腿旁跌了一跤。

苏袖赶忙将孩子扶了起来,只觉他憨态可掬,十足可爱。

那小娘子慌忙走了过来,牵住孩子的手,轻声唤道:“郎儿,快谢谢姐姐。”

小郎儿咧开嘴,挥着胖乎乎的小手,“谢谢姐姐。”

苏袖莞尔一笑,轻轻捏了捏郎儿的脸蛋,正要搭话,却听见云连邀的脚步声,面色一沉,也就失去了继续聊天的心情。

反倒是那郎儿娘,分外好奇地问:“姑娘你成亲了吗?”

“自然。”云连邀在后回答,解开外袍披在苏袖身上,“娘子体弱,还是别在外面吹风的好。”

见云连邀待苏袖这般体贴,郎儿娘亦是十分羡慕,柔婉地说道:“姑娘的夫君当真体贴,羡煞人等。”

苏袖见其眸中有些可怜之色,不觉安慰道:“郎儿这般可爱,你们一家三口也是十分幸福呀。”

郎儿娘回身看了眼仍负手站在甲板上看着江岸风景的男人,叹了口气,还待叙话。这时云连邀却按了下她的肩膀,刻意说道:“风太大了,娘子我们还是回房吧。”

苏袖不得已,只好抱歉地看了眼郎儿娘,又摸了摸小郎儿的头,才跟着云连邀回了房。

只是回到房后,面色更冷,显然又是不快。见柴子进出一趟回来怎么感觉越来越生气,心道云连邀平时不是号称九天门中最温柔多情的么,连这么个丫头片子也搞不定?见此情形,柴子进很是聪明地躲了出去,以免自己受牵连。

云连邀见苏袖一直沉默不语,只好自己凑了过去,很是无奈地劝慰道:“你要明白,这条路上不一定会风平浪静,还是小心为上。”

苏袖用上了最爱说的那句话,“堂堂正道盟盟主云连邀,居然会如此畏首畏尾?”

话刚落音,她面色一红。好在眼下只有眼神出卖了她心中的旖旎。

同样的一句话,她第一回是用在了床上;第二回,是船上。

云连邀自然不会想那么多,只是很认真地回答:“这并非畏首畏尾,而是小心至上。你应该明白,为何别人一直在失败,而云连邀很少失败的道理。”

她自然知道,这也是为何萧茗亦会败在其手,正是因为云连邀与凤以林是同样的人,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萧茗则是另外一种,看似无情实则多情。

“我现在才庆幸,幸好当日没真的嫁给你。”苏袖口风一转,恨恨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