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眼慈悲

偷天弓 时未寒 7469 字 3个月前

夕阳镶出西天一抹绛红,漫天匝地的斜阳将冉冉渐翳的金光涂染在苍绿叠翠的青山上,似是披起了一衣红衾。

一道瀑流由峰顶倾溅而下,峻崖峭壁间突石若剑,令水瀑分跌而坠,击撞处隆然有声,气势迫人。

远观悬泉激涌,怒涛喷泻,如长卧雄山间的白虹。近看云腾雾漫,飞花碎玉,似万斛晶珠织就的帘帷。

山腰处是阔达数丈方园的平地。

瀑布落至山腰洼地处聚水成潭,潭底有伏流泄水,常年不满不涸。倒映着满山郁荫,澄碧如镜,沙渍澈波,与轰雷喷雪般的垂瀑形成了动和静之间极致的对比。

潭边有一方大石,却架着一围泥炉。

袅袅炉烟被轻风吹成一道软弧,与垂于潭岸边的树枝勾手;浓浓茶香若有若无地传来,飘溢于水汽淡雾间。

一个老道人盘膝于石旁,一柄拂尘横放于膝上。

他须发皆白,怕已有七八十岁,青衫飘扬。白髯迎风,垂目打坐,不发一语,似是浑不为世事所动。

微风撼树,似欲将夕照下满树的流红溢芳曳落于光润起伏的水面,隽秀奇峰。巍峨青山,衬以涓汩水响,漱玉清流,宛若仙境。

此山名为伏藏,位于塞北之外冬归城西二十余里。

那冬归城原是一小集镇,人口不过数百。

然而此地却是得天独道,依山傍水,加上地处中原与外疆的接壤地带,塞外游牧的各民族每每到了严冬腊寒之际便来此地进行休养与交易,冬归之名亦由此而来。

久而久之,此处渐成规模,后有志之士引水为渠。筑土为墙,终修建起这塞外大城,而冬归城亦成为历代兵家的必争之地。

现任冬归城主卓孚豪爽不羁、胸怀大志,不依常法破格起用优秀人才,加上冬归城本就是各族人口往来频繁。大宗交易不断,国力日渐盛隆,已发展为塞外近疆的第一大城,而这一切却也深为中原汉室所忌。

二年前朝庭终于借口冬归城未能及时上纳贡品,派出大将军明宗越引兵来征,几年战祸下来,冬归城已是元气大伤。

幸好冬归城主卓孚平时爱民如子,将士各各用命,百姓亦拼死抗击外侵。加上身为冬归城守号称冬归第一剑客的许漠洋领兵有方,更借了冬归城的坚固城防,才勉强支撑到现在。

然而久攻不下冬归城,中原汉室大伤尊严,也是不断派兵增援,城破已是迟早之事。

伏藏山乃是冬归城外一明净之地,几百年来常有修道练气之士于此闭关清修,久而久之,更增灵气。

此时正是早春三月,斜阳欲沉、牧童晚归之时。

夕照映射下,但见明媚远山中,天空纯净的不染一尘。花香弥漫,雀鸟啼唱,蜿蜒而去的河溪边上奇花异树夹溪傲立。

虽是值此塞外苦寒之地,又在兵乱弥祸之时,却也是有一番江南水乡似的胜景。

只看这明山秀水翠林晴空,便若如一个不理世事自得其乐的世外桃源,谁又能想起二十余里外的如荼战事?

宁谧山谷中,变故顷刻而生,一阵急促的蹄音踏碎了伏藏山的幽静。

一匹快骑从冬归城奔着伏藏山疾驰而来,晚归的林鸟纷纷惊飞而起。

那马儿浑身是血,口喷粗气,马上乘客半身伏于鞍上。面目根本看不清楚,惟见掌中持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剑身亦是被血水染红。

刚刚到了山脚下,那马忽然前蹄一软,将马背上仗剑的骑士掀落在地。

那骑士用一个灵巧的侧扑化去撞向地面的惯力,直起身来时却是触发了腰腹的伤,一个趔趄,手中的长剑支地才勉强撑住身体。

看看倒在地上的爱马已是口吐白沫,命在旦夕,不由心神一散。长长叹了一口气,仰天躺在地上,就似虚脱般再也不想起身了。

他就像是才从血水中泡出来的,已然分不清身上的斑斑血迹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

适才长达三个时辰的激战不但让他失去了亲人、朋友,还有他的国家,幸好他还保持着坚强不屈的斗志。才凭借着过人的体能和酣战中激发出的武功拼死杀出了重围,暂且摆脱了追兵,逃到了伏藏山下。

然而他的体力已完全透支,心底念着他拼死要来见的那人,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在失去生命之前赶到山顶。

他身上大大小小共有十余处伤,最触目惊心的无疑是额头那一道剑伤,已经结疤的伤口就像一道暗红色的符咒。

如果江湖上人称“炙雷剑”齐追城的那一剑再深半寸,必是头破额裂,只怕他现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然而这还不是他最重的伤,最重的伤是胁间被“穿金掌”季全山扫中的那一掌,在乱军群战中他不可能避开所有的袭击,只能用身体去捱杀伤力最小的兵刃,是以为了躲开几枝重兵器的袭击,他几乎是用身体去撞向季全山那全力施出的一掌。

幸好,这能穿金开石的一掌还不能穿过他那比金石还坚硬的身体。

可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伤,最致命的是

仍插在小腹上的那一记毒镖。

他甚至不敢拔镖,只恐一拔之下毒素牵动心脉会立时毙命,已完全麻木的伤口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流出的全是散发着腥臭的、紫黑色的血。

镖伤并不重,可怖的是那镖上的毒力。

因为发镖者有一个江湖上人人闻之心惊胆寒的名字——毒来无恙。

他强撑着望向来路,远方的冬归城已成一片火海,映得天空都泛起了如血般的殷红。

“许漠洋,你不能这样倒下,你的爱妻幼子都命丧敌手,一定要报仇啊!”

此人正是冬归城中第一剑客许漠洋,只见他身材高瘦修长,却丝毫不给人孱弱的感觉。虽已是浑身浴血,一双眼睛却依然如晨星般明亮,胸腹更是挺得笔直。

或是用力握住长剑的原因,肩背间肌肉隆起,更显得整个人像是蕴藏着一种不甘沉浮的意志与随时可爆发的力量。

他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强压丧妻失子之痛,努力振作精神。深吸几口气,盘膝调息一阵,奋力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却亦是坚定不移地向山顶行去。

那是一个美丽的幽谷,迂回的山路愈行愈险,两边山峰壁直。危岩高耸,却又是树荫盈峰,更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点缀着,清幽宁静。

拂过的山风在空谷中犹若铁马嘶叫,溪流随着树林的间隙时现时隐,水声潺潺而来,如仙如幻,似诡似奇。

山道越行越高,古朴的石阶青苔丛生。

沿着山路的来势看,似是无穷无尽不见端头,然而踏上石阶的最后一级。前方蓦然便是一方山腰间的平地,却也不显突兀,巧夺天工般就似更有一峰的奇幻。

首先映入眼目的是一汪清潭,一方大石,大石边正坐着那个老道人。

瀑声蓦然加巨,隆隆灌入耳中,更衬得老道的面容庄重肃穆,宝相端严。

“大师!”许漠洋来到老道面前,一跤拜倒在地,眼中愤火狂烧,嘶声叫道:“冬归城已于三个时辰前被明将军大兵攻破,卓城主当场战死,城主夫人悬梁自缢。卓公子带领十八亲随投降,却被悬头于城门,此时明将军的人马正在屠城,过不多时恐怕就来此处了……”许漠洋虽对冬归城被破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想到敌人斩尽杀绝的狠毒与痛失战友的悲壮,以他素来的坚韧沉毅也几乎忍不住要脱眶而出的泪水,直欲失声大哭。

那道人却对许漠洋的嘶声吼叫浑若不闻,仍是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垂目打坐。

山脚下隐隐又传来战马的嘶叫声,许漠洋急得大叫:“大师,明将军追兵已至,请教弟子应该何去何从……”他之所以强拼着一口气不泄来到了伏藏山,只为了当初与老道长立下了城破之时于此地相见之约,可如今杀出重围来到此地,却仍是不明老道是何用意。

那老道依然闭目如故,只似是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手中拂尘轻动,往身边一个蒲团上轻轻一拂。

蒲团撞到许漠洋身上,许漠洋但觉一股暖洋洋的劲力传来,身心忽觉得平和起来,很是受用。

他暗叹了一口气,在此大兵伺伏之时,重伤在身、体力几近油尽灯枯的他已没有退路,亦根本不抱突围之念。

看着老道的慈眉善目,心头逐渐安定,索性盘膝坐上蒲团,抛开杂念专心运功,唯求追兵赶来时再多杀几个敌人。

起初尚是百念丛生,渐终觉清风拂体,胸怀缓舒。再听得水声潺潺,鸟鸣啾啾,终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浑然忘却了刚才的浴血拼杀。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山道上传来数人的脚步声,当先一人狂笑起来:“姓许的命还挺长,还是等我亲自送你上路吧,哈哈哈。”

许漠洋睁开眼睛,发话那人面相瘦硬如铁,容貌凶恶,声音铿锵如金石乱击,正是一剑划中自己面门的“炙雷剑”齐追城。

旧伤新仇重又涌上,战志充注心头,明知此时的状态不宜再动手,仍忍不住要跃起身来出手杀敌。

老道仍未睁眼,却仿佛预知了许漠洋的心情,拂尘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齐追城的身后传来:“齐兄你也太厚道了,对一个死人也说这么多话,先杀了再说。”

“穿金掌”季全山双目深陷,鼻钩如鹰,乃是突厥近数十年来的第一高手。为人嗜杀,每每将活人用掌生生击毙练功,塞外人谈起飞鹰堡的堡主“穿金掌”季全山,无不噤若寒蝉。

一群士兵手执长矛盾牌,依次上得山来,团团围在许漠洋与那老道四周。

只看这群士兵所站的方位各守要点,就知道平日均是训练有素,这正是明将军帐下亲兵博虎团。

一个手提禅杖的胖大和尚笑嘻嘻地站立在一边:“阿弥陀佛,贫僧千难,刚才未能与许施主过招,如今特来给冬归城第一剑客超度。”

这个千难乃是少林叛徒,虽是一脸嘻笑,却是无恶不作,更令人不耻的是喜欢奸淫幼女,是为佛门人之大忌。

偏偏此人又武功极高,数次令围剿他的武林中人无功而返,最后少林派

出法监院院主风随大师追杀千难。千难闻得风声,知道难以匹敌,于是便投入当朝权臣明将军府下,却仍不知收敛,反因有了靠山而更是肆无忌惮。

许漠洋缓缓抬起头来,却没有向这三人多看一眼,他的眼睛只盯住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文弱,就似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他总是垂着头看自己的手,一副像是很腼腆、很害羞的样子。

书生的那双手晶莹如雪,就若大家闺秀的纤纤玉手般柔软而修长。

可是许漠阳却清楚地知道,这双漂亮得带着邪气的手是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双手,这双手上发得不仅仅是疾若闪电的暗器,还有杀人不见血伤人于无形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