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娴在波兰的初次相遇,也正是久别重逢。她的长相很难隐藏在人群里,是波兰人中唯一的亚裔。她在隐蔽的角落注视街道上发生的一切,而我在街道的另一侧注视着她的一切。第一次相遇是巧合,第二次则是上帝安排的命运,那双在黑暗中,借由探照灯光影闪着明亮的双眼,那细微但咬字清晰的嗓音,那对世界充满兴趣又想急切逃离的态度。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编织着一张奇异的网,带着我的心深陷其中。此时,我失散已久的回忆甚至尚未被召唤回来。
我从没有过,也从未向其他人说过我对那个女孩动了心思,但那一刻,我只知道那一刻恨不得给家中发电报,告诉父母,你们未来的儿媳,终于有着落了!
告诉我同学战友,你们未来的舒尔兹夫人也定下来了!
约格尔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他恨不得给我办个宴会庆祝,他和我的几位同僚给我出了不少主意。约格尔说女孩子都会喜欢小动物,可冰天雪地的去哪里找毛茸茸的动物?
约格尔说军犬也算动物。
嗯,有道理。
现在想想,我们极其可笑且幼稚,这种事情应该向尼克劳斯求助,或者其他有女友的军官,这样我就不会牵着一条军犬去见她。
她从不知道那时我的心脏在疯狂跳动,甚至在军队考核时我都没有那样紧张过。她不属于这个国家,不属于这里,在我眼中,她是一个随时可以离去的过客,牵引绳在我手心里变得汗津津的,我绞尽脑汁想提出什么话题,好让她不觉得我是个无趣的男人。于是她提到了家里养的宠物,那两条名字听上去很耳熟的牧羊犬,我脑中迟钝地闪过一个念头,我是否认识她?
有些回忆太过久远,但仔细寻找,我仍能找到温家的记忆。儿时的印象中,他们和我周围的人长的都不一样,父亲说他们是中国人,来自他曾经做过教官的中国东北。温先生是留学生,他与父亲有许多共同话题,他教我父亲下象棋;那时候温夫人的德语不好,但很会操持家务,我母亲需要向她学习。一来二去,两家人很快熟络起来,温家有一个女孩儿,她的名字对我来说太难记了,因而我不敢和她讲话,怕叫错人家的名字。她可不在乎,每次相遇都是她主动和我打招呼,那个女孩儿拖着半麻袋纸币朝我微笑招手,我却只会躲在门后点头。她不介意我的无礼,即使我总把她的名字错误地叫成“细安”。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活泼且认真的女孩,能设计出各种游戏,几乎是公寓楼中最受欢迎的孩子。我们两个混熟之后,常在街区四处疯玩,父母对我看管较严,从不允许我和其他孩子跑出公寓外的地方玩耍,唯独放心我和她一同出门。那个黑头发的女孩儿心思缜密,比我聪明的多,父母觉得,我和她在一起能学到不少知识,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习,跟着温家女儿总没坏处。
我们搬走后,只有父亲与温先生还一直保持书信往来,他们的友谊维持到今天,每隔两三个月就会相互寄信。父亲在写给我的家信中偶尔会提到几句温先生的情况,我记得,温家之后的生活条件改善不少,的确养着两条牧羊犬。或许面前这个女孩儿会是曾经的细安吗?
我完全不敢确定,在写给父亲的家信中仔细询问,甚至寄回娴的亲笔比对字迹,最终得以确定,她就是我的细安。父亲作为国防军官,与温先生私交甚密,为了防止盖世太保接连不断的恶意骚扰,他会在必要的时候亲自派车接送温先生往来学校与家庭,因而我的家人得到机会可以为温家送个消息:你们的女儿找到了。
我隐隐有种自豪感,是的,是我找到的!
我决计没有料到我与约格尔会在娴的事情上发生分歧,那是战争开始后我们的第一次矛盾。但随着她回想起我们的一切,那种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约格尔在我面前永远是个朋友,而不是他人眼中那个嗜好杀戮的恶魔,他和我甚至达成协议,在我提前归队准备开赴前线时,他来送娴回家。那么作为回报,未来军队凯旋后我在凯瑟霍夫替他承担一顿丰盛的晚餐。
但当我归来,听到的却是她遇袭受伤的消息。我不明白,上战场的是我,为什么她在柏林也会受伤?
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娴的面色极度苍白,青紫的嘴唇发出颤抖的笑声,我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她的笑点,我只知道自己多么自责和恐惧,我怕她会受内伤,会留下后遗症,怕她忽然离我而去。恐怕我爱她的程度比我想象中更深。
于是我在门外与约格尔彻底摊牌,面对他调侃般的质问,我告诉他:“是的,我爱她。”
他几近暴怒:“妈的!我以为你只是对她有些好感,只是玩闹!你真的不要前途了吗!不要告诉我她比你的责任更重要!”
“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我们最好不要在这里吵嚷……”
“操!”约格尔走远些,又折返到我面前,压低声音怒道:“我绝不是想插手你的私事,但她的身份!艾德,你要考虑这一点,要是有人想要在这方面做文章简直轻而易举。”
“既然我爱她,为她遮风挡雨也是理所当然。”
约
格尔的下属等着向他做汇报,他在转身离去前咬牙切齿地评判我:“你疯了。”
在他的心里,仕途远比爱情重要的多,我们没来得及好好谈谈解除矛盾,军队的召回让我不得不立刻回到战场,德意志的军队接连拿下西欧国家,我们进入法兰西的土地。约格尔提前派人送信,他会在巴黎城外迎接我入城,看来时间已经消减他对我的不满,也消减我们之间的分歧。
队伍刚刚见到城内旗帜的一角,轰炸机的声音从天而降。部队用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但这毫无用处。我在准备下车时,落下的□□掀翻军用轿车,场面甚至比前线更加混乱,我无法聚齐自己的士兵,没人想在这里被炸的粉身碎骨,强烈的耳鸣让我对危险一无所知,在抬头查看形势的一瞬间,后脑被硬物猛击,这直接让我昏死过去。我的确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但绝不是在此时,娴还在城内,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在昏迷中的幻象里,我进行了这辈子最虔诚的祷告。
那时我仍坚信德国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即使不能称霸世界,也可以主宰欧洲。我们会带给德意志一千年幸福,在我憧憬未来的时候,娴坐在我床边告诉我,战争会改变一个人。一部分人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另一部分人为了信仰追求光荣战死。我承认,如果一定做出抉择,我会站在国家和民族的一方,娴也是一样,在之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怀疑她的工作就是我们之间的插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