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我垂垂老矣,当我头发花白,当我双眼混浊。有位记者登门采访,他问我,如果让我重新活一次,是否还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我回答,是的,我依然愿意为了这段人生奉献生命。
舒尔兹家族是传统的军人世家,历史上是作战容克与乡村容克常年联姻的产物。在我有模糊记忆的开始,父母和叔伯就会称呼我为:小小士兵。相较于长辈的期望,这个昵称更像是确定了我的未来,那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职业”。
我不知道家里是否有从事除军人外其他职业的男人,子承父业,参军入伍顺理成章的成了我的人生,看起来战争似乎对我的职业没起到多大影响。父亲多次带我去军事学院,他做他的事,我独自乱跑,这些混乱的童稚记忆并不清晰,我只记得没过多久,不善经营家庭的父母为了维持生计,出租位于繁华路段的房子,搬入普通公寓。军队的补贴根本不够我们吃饱,母亲想尽一切办法节省开支,一个月后,包括父亲在内的一批军官忽然被停职,我们连那些钱也拿不到了。我的童年记忆充满饥饿,这一切在三三年发生改变,父亲官复原职,慢慢地,我们的餐桌上又出现了面包和牛奶;慢慢地,我如一家人的心愿成为一名军校生。
元首上台后,采取了很多社会政策,除了那些政治和经济上的,还花了不少功夫在青年身上。他们鼓励并组织学生们共同出游,一同聚餐,不分【】身份。商人的孩子和农民的儿子,贵胄的后裔和工人的子弟坐在一起,我们不按照出身血统来划分等级,而是优秀与否。
我们在学生时,就建立严格刻板的上下级制。对比自己更年长,官衔更高的男生服从,对比自己年幼的下级则严厉管教。没人认为这有何不妥,同学们默认了这种严苛到怪异的等级制度。
在一次会议通知时,我结识了约格尔,他和我一样,属于高年级负责人,第二年我们就要进入军队,尼克劳斯转去念海军学校。我们初识时曾在出游的聚餐上就说,弗里德里希未来至少会成为海军少将,约格尔将没收的□□杂志随手塞进坐垫底下,他第一个举杯向这位海军士官致敬。
之后,军队征兵开始。约格尔选择了党卫军,他说,谁能抗拒那身黑色制服的诱惑呢。但穿着漂亮有什么用,组建初期的党卫队有一大部分都是金发碧眼的混蛋,我希望他能和我一起加入国防军,约格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他厌恶国防军士官中所谓旧贵族军人的味道,党卫军的理念更符合他的口味。
党卫军的理念?清洗、屠杀、优秀种族理念,这些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我和尼克都察觉到了端倪,却没有及时重视起来。我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接受了元首带给我们的复苏,带给我们的工作,也接受了带给我们的思想,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这会发展成怎样极端和反人类的罪行。他在高高的演讲台上控诉犹太人大肆敛财,描述德国屈辱而饥饿的现状,嘲讽其他党派的虚伪动摇,紧接着他说,德国的未来在人民手里,在工人和农民手里。
他说,德国的辉煌要全部感谢你们,只有工人才能重建德意志,约格尔正是工人的儿子;他在“长刀之夜”血洗冲锋队,我和我的父亲都是国防军的一员。元首站在民众前声情并茂:我感谢你们投身这场运动,感谢你们没有被不安所左右,没有你们,拯救德国无从说起。
几年后抱怨我们给德国带来战争的人群当时正在台下欢呼雀跃。战争结束许久之后,随着战时档案的解禁,有大批学者和书籍开始研究那十余年的各种社会现象,他们通过将军们的回忆录揣测着,战起前夜德国的焦虑和兴奋。这并不完全准确,我们进攻波兰时,德国家庭的咖啡壶没有因此停止沸腾,战争尚未带来过多影响,所有的紧张与不安属于将军,死亡与敌人属于我们。
我第一次在波兰战场上杀了人,我看着那位被我击中的青年痛苦地死去,他绿色的双眸像夏日的海水一样透彻,子弹落在我的脚边,坦克和飞机扫射的声音震动这片即将被我们征服的土地,为敌人悲哀是件奢侈的事情。
我只是杀了一个敌军,我不杀他,他会杀我。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奇怪的是,我身边不少新兵都在初次杀人后变得犹豫而恐惧,他们还是勇敢的战士,只不过开始怀疑自己的使命。
我从没有半点怀疑与后怕,这是出生在军人世家中应有的天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剥夺了敬重生命的情感,亦或是我的确太过冷血,毫无人性。
约格尔和我共同参与了波兰闪击战,夺取波兰后,我们都因在战役中的英勇表现受到嘉奖。我从柏林军事学院毕业,但真正让我获得晋升的,都是父辈教导的功劳。他们参加过上一次战争,有足够宝贵的经验传授给后代,这也正是为什么军人世家出身的男人更容易得到晋升,除了依靠父辈的关系,他们在实战中比许多军校的高材生更看得清战局。
约格尔由于负伤,得到了比我更多的休假,并在不久后升职,调离作战部队。从那时起,关于约格尔齐格尔曼的传言在波兰人间四起,在战友们的耳朵里,他从战斗英雄变成
了犹太猎手。国防军的同僚对我与约格尔的友情非常不解,那些军人贵族的后裔自然唾弃党卫队和盖世太保的卑鄙手段,我们同他们从不是一路人。谍报局、保安局内的掌权者不止一次通过陷害栽赃的手段对付国防军将领,他们可以让一个小小的污点变成致命利器。我从不了解约格尔竟深谙此道,战役中的负伤和后遗症只让他消沉几日,随后,他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服务于国家和元首。
军人通常会以一种颇为极端的方式向祖国奉献服务,在那个年代里,我们唯有无条件的走上战场,用前进的枪口向将军证明勇敢,用敌人的鲜血向国家证明忠诚。我们曾在旗帜下宣誓:毫无保留地服从帝国元首、国防军最高统帅的命令,并以一个英勇军人的名义信守誓言,乃至牺牲在所不惜。
在闪击战前夜的家庭聚会上,我们向父辈保证会互相照顾,会带着荣耀回家,波兰战争结束后,我却带回了一位堂兄的骨灰。他的死亡是个意外,没人想到游击队会在剧院安置炸【】弹,他成了复仇下的牺牲者。叔叔背对着我,他的声音颤抖而隐忍:“你们要让那些波兰人血战血偿!知道吗?艾德,要斩草除根。”
仇恨的印记不断加深,我们在其中浴血挣扎,不得脱身。这就是战争,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当年一战战败,德国跌入谷底,即使最弱小者也来践踏我们,我们被压迫的无处可去,欧洲没有给我们任何宽容,我们只好选择自己争取生存空间。
这是我唯一且自愿的选择,为祖国和元首奉献一切乃至生命。他在发动战争之前,首先喂饱了我们,随后,伟大的序幕揭开,德国终于张开了双眼,每个人都踌躇满志,我们要证明自己不是七千万屈辱的奴隶,而是七千万坚贞不屈的日耳曼人。狂热的死战到底是让我的民族重新站在世界之巅的最快途径。我们从波兰转向北欧进攻,战无不胜的德国军团在几个月内接连拿下挡在面前的国家,我们站在法国面前,称霸欧洲近在咫尺。
要承认的是,即使接连的胜利也无法磨平战争对精神的创伤,士兵们不再害怕,他们甚至可以面无表情地对老人和妇女开枪,只因为这些法国农民不肯提供干净被褥或稻草。我所站的这片土地在过去的数年里嘲笑德国只会投降,永远不敢发动战争。但现在我们拿下了法国引以为傲的马奇诺防线,向里昂推进,一周前,第九步兵师攻入巴黎。我知道约格尔将比我更先到达法国,他将会成为巴黎区的指挥官之一。
约格尔在巴黎与政要往来时,我受命处决一批战俘。他们已经被解除武装,手无寸铁,我第一次感到一丝罪恶。换一种角度呢?我杀掉的法国士兵脱下军装,也是个普通人,他的家可能就在里昂的某个宁静村庄,家人在满怀希望的等着他回家。我杀掉的是一个儿子,或许还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
我是个杀人犯,军装为我的行为提供了正义而铁血的借口。这是战争侵蚀心智的另一种方式,它让我们变得过度冷血,又过度愧疚。帝国一路从高歌猛进,到保守应战,再到大厦将倾,直至最后穷途末路,六年战争,大小数十场战役,这是我全部的服役生涯。我们举枪,前进,时刻准备战斗至死。我期盼却又不敢奢望能和朋友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尼克劳斯的战场在深海,他与我太远,而约格尔,他的变化太快,让我们措手不及。
在我们分别之前,我曾问他,对战争没有没畏惧。约格尔回答:我们才是主宰者,整个欧洲都将战栗着匍匐在我们脚下。
我想,他爱上了这场战争。
约格尔以前绝不是这样,他的严肃认真最讨学校的教官的喜爱。考入军校之前,我们四个人间的玩闹与其他普通朋友没有不同,当年我与他们一同翻墙出去参加酒馆舞会,第二天东窗事发被按在教室写检讨。去年我听闻几名犹太人翻越高墙逃出隔离区,约格尔对他们下了杀手。战争对他的影响出乎意料,他把曾在艺术上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用在谋害性命上。以前,他对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感到愉悦,现在只剩下血红能带给他一点生气。
如果没有这该死的战争,谁说约格尔不会是本世纪最炙手可热,最具创造力的德国画家呢?至于我,也许父亲不会再执着于让我参军入伍,那么我会进入乐队,去世界巡演。
如果没有战争,娴该成为一名钢琴家的夫人,而不是一个纳粹战犯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