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娴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回到巴黎的列车,整个火车站都散发着令人不耐慵懒的气味,两天后就是圣诞节,没人在节日来临之前还能全神贯注地工作。这将是第三帝国的最后一个圣诞,此后,这个时代将永远土崩瓦解。在这世界的千千万万人中,只有温娴知道这点,来为她送行的尼克劳斯脸上还挂着期待重逢的微笑,海德尔玩着他军衣领子上的铜扣,任凭尼克如何哄骗,就是不肯转过头来跟温娴道别。
“路德维希不能来送你,她正在与死神争抢。”
“没关系。”温娴紧贴在窗边,抱紧手中行李箱,她再次嘱咐道:“一定劝她离开柏林,即使不跟我到法国,也一定要离开柏林。去不莱梅,或者去波恩,如果你不想让她受到伤害,就不要让她继续留在这里。”
“她不会愿意这么做,但我尽量劝劝。”
“你……你也要活着回来。”她看得到尼克劳斯脸上对这句话的无谓和冷漠,便知道他已经对此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我是一名海军军官,保卫德意志领海是我的职责。我只能做最正确的事。”
温娴鼻腔发堵,酸痛感一直牵扯到气管,她摇头道:“想想海德尔,你们若出了事,路德还指定我作为监护人,她……她想的美!我才不管。”
她努力呼吸着,在尼克面前抑住眼泪。火车的长鸣催促着旅客找好自己的位置,也让趴在父亲肩头的海德尔惊醒,他脸蛋通红,从奶白色围巾中露出下半张脸,对温娴喊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会尽快。”
“明天吗?”
“等天暖,等雪化,我就回来。等你开始去上学,我就回来。”
海德尔终于舍得伸出带着毛线手套的小手,跟她告别:“等回来,带巧克力好不好呀!带蛋糕好不好?”
“希望一路平安。”尼克劳斯说道:“要注意安全,保持警惕,替我和路德向你的父母问好,如果有艾德的消息传回柏林,我会想办法通知你。”
尼克劳斯还有一些话没说完,便被焦急的海德尔堵住了嘴,他两手摁在自己亲爹的脸上,扭头对温娴数着:“要那种里面有果酱,外面是奶油的蛋糕,还有软糖!还有软糖!红红的,上面有一个一个……弯弯的……黄色抠进去的……”
海德尔用尽心思描述着,火车开始缓慢移动,他急切地前探上半身,想要扒住窗口,让火车停下,尼克不得不将他拽回来。温娴不停点头,想要记住海德尔的所有要求,火车已经加速,稚嫩的童音最终消散在寒风里,一个字眼都听不见了。
车窗被对面的乘客关严,上面结了厚厚的冰花,温娴倒在靠背和车窗夹角处,冰冷坚硬的触感没能让她保持清醒,她盯着玻璃上晶莹繁复的花纹,回想起老家过年时贴的大红窗花。即使现在,中国也在期盼春节吧?
战争……战争……熬过这个新年就好了。
在火车上愈发困倦,温娴就愈发不敢闭眼睡去,她看看四周的乘客,每个人都一场疲惫,几个在车厢内来回游荡的男人衣着褴褛,不知道是怎么混进来的,他们眼神躲闪,神态慌张,鬼祟地四处窥探。温娴往座位里挪了挪,将行李箱抱的更紧。
坚持了一上午,也抵不住午间的困乏,对面的乘客早已低头睡去,桌上的报纸随颠簸颤动着,她随手拽过来,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扫过去,却根本记不住写了什么内容,车厢中被冬日的阳光照射,满是暖洋洋的。文章字里行间仿佛加了催眠符咒,温娴在沉重的困意中,似乎觉得报纸上的广告变成了中文。
紧接着她彻底睡了,这些文字唤起她上学时的记忆,语文课上补觉是温娴习惯性【】行为,这时候若是在旁边的乘客在她耳边聊天,她能睡到第二天中午。
但不过半个小时,她在梦中一脚踩空,温娴惊醒,手指结痂的位置泛着痒,她用指腹搓了搓,捏按几下继续睡去。
她很久没做过什么噩梦了,那种经常纠缠她的东西许久不曾造访,也许是因为现实已经足够骇人,连大脑也虚构不出更加残忍的景象。温娴的精神有些松懈,她贪恋梦中的平和与放松,她梦见自己正坐在电脑前对着论文发呆,她甚至能看清屏幕上的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