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见了, 袁恕己道:“怎么到的这样迟, 还以为你赌气不来了。”
阿弦规矩行礼,垂头问道:“不知大人因何事召唤?”
袁恕己打量她片刻, 嗤地一笑:“怎么,是记恨我了?”
阿弦道:“小人怎么敢。”
袁恕己含笑看她, 摇头叹道:“我昨儿……不是有心要对你怎么样,只是……”
毕竟有些难以出口, 他便话锋一转:“小弦子,你总不是那样小心眼儿的人吧?”
阿弦听他语声顿促,才抬头瞪过去,疑惑问道:“大人,你莫非是想说……你昨儿做的不对么?”
袁恕己手拢着唇,又咳嗽了声:“我说了吗?”
阿弦侧目。
袁恕己望着她的眼神, 无奈笑道:“好好好,我就是这个意思, 成了吧?果然是个小心眼儿的小弦子, 我看你才是‘睚眦必报’呢。”
这会儿,孩童的背诵声再度响起。
阿弦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忽然问道:“大人,他们在背的是什么?”
袁恕己道:“这都不知道?是《滕王阁序》, 听说英俊先生这几日一直在教导孩子们背诵这个。不对,你明明是知道的,先前不是向我提起过的么?如何又问?”
阿弦道:“我是问他们现在正背的句子。”
“哦,原来是你的耳朵忽然不好使了, ”玩笑归玩笑,袁恕己侧耳听了听:“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他忽地再度警觉:“你又想说什么?”
阿弦不答,只直直地看着袁恕己,若有所思。
袁恕己见她凝神发呆,心里又一紧,试探问:“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在这里也能看见什么……吧?”
阿弦道:“不是,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袁恕己不解。
阿弦看着满面疑云的青年,忍不住笑了声。
阿弦现在听见的安善他们所背诵的,是袁恕己方才所说的“君子见机”一句。
但是当初在她噩梦中所见的,却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那段,安善当时曾说是他们当日才学的。
虽然那次在善堂因为有英俊挡灾化险为夷,可因为这个,又知道“关山难越”这段本该是他们七八天后才学到的,所以阿弦仍提心吊胆,生怕此事还不算完。
为了避免那恐怖的可能,她几乎想让英俊不要再教孩子们背念此文了。
但是这会儿才知道,她担心的那段早就背过了。
这意味着她梦中所见的那一幕,再也不会出现。
马贼已死,危机亦过。
这会儿那朗朗地背诵声,犹如天籁。
阿弦觉着体内的血液都有些难以按捺地喜悦欢腾,便道:“大人,你曾经说我所预感之事,往往就会成真,所以之前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是善堂里的这件事,却并非如此。”
袁恕己道:“嗯……你想说什么?”
阿弦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想说的是,既然这一次未曾成真,那么,其他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袁恕己皱眉:“你……”
阿弦对上年青刺史锋芒毕露的双眼,曾经所见的有关他的将来的那些可怕景象慢慢被压下。
如果她所见的孩子们遇害的一幕未曾成真,那么……她所见的袁恕己的命运,也未必不可以被改变。
阿弦道:“大人,正如你先前所说,就算知道前路难行,也当竭力抗争。何况那命运也未必是真。”
袁恕己垂眸,四目相投,他微微一笑,往前走去。
阿弦跟在身后,慢慢地将到了善堂正殿,从新修的敞开的槅门看进去,正可见佛像低眉善目的半面,似洞察无限世事,眉间无限慈悯。
袁恕己驻足,遥望那菩萨佛像。
阿弦亦沉默相看,夏日的风拂过,殿前门口的古树摇曳,绿叶簌簌,发出令人身心放松的轻响。
顷刻,袁恕己轻声道:“小弦子,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叫你过来吗?”
阿弦不知。
袁恕己道:“方才你所说的话,跟之前有个人同我说的颇为类似。”
“谁跟大人说了什么?”
袁恕己道:“是英俊先生。”
阿弦诧异:“阿叔?”
袁恕己抬头看看天际,夏日晴朗,天色碧蓝,浮云如苍狗,变幻逍遥。
昨日听了阿弦那些话,袁恕己虽看似大怒,心中实则惊怒恐惧交加。
他一夜未眠,噩梦连连。几次翻身坐起,握紧枕边的短刀。
其实若要去杀死蒲俊,又何须用刀。
有一次他胸口杀意翻腾难以遏制,已经走出门口,又退了回来。
他始终不肯信自己有朝一日将丧命于这般孱弱的少年手中,几乎赌气般想要将阿弦的话抛在脑后,用他将来的命运跟她赌一赌。
可另一方面,又因对她的深信不疑,而
产生一种挫败哀丧的苦痛感。
其实早在上次阿弦问他,她那个所谓的“朋友”将会惨死不可言说的时候,袁恕己心里就有些掂掇。
那时他看着面前的阿弦,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她所说的那人就是自己。
幸而当时阿弦否认了。
可直到现在,袁恕己已经明白,没有别的什么人……那个在阿弦口中将惨遭不幸的人,是他。
情何以堪。
若一切早就注定如此悲烈的结束,他的满腹雄心壮志,又何以继续。
次日,袁恕己照例来至善堂查看工程,却正好跟在此地教孩子们背诵文章的英俊撞了个正着。
那人身着素白色麻布长袍,站在翠绿斑驳半是透明的树荫底下。
袁恕己第一眼的时候并未认出是英俊,只下意识觉着此人好个风姿,桐县几时竟来了这般人物。
定睛再看,才哑然失笑。
但是他越看心中越是惊疑,——当初阿弦坠落雪谷,是他率兵去抢救的,也算是第一个见过朱英俊的人。
当时场景十分诡异,那时候的英俊,犹如一具枯尸般躺在地上,旁边还有根突兀白骨滋滋燃烧,蓝光汪汪然,一眼看去,还以为阿弦是从他身上抽出的骨头,叫人悚惧。
同现在的“朱英俊”,简直判若两人。
他随意站在树荫下,白衣超然,气度清雅,犹如谪仙降落尘凡。
袁恕己往前走了几步,仔细观察英俊的举止。
虽毫无证据,也无人相信当初善堂里诛灭七名马贼的是英俊,但袁恕己已然认定了非他莫属。
然而就如同他怀疑此刻的英俊是否就是当初救上雪谷的那“半死之人”,他同样怀疑,如此云淡风轻的“先生”,会是那个一出手眨眼间就无情狠绝杀死七名匪贼的“绝世高手”。
“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袁恕己心中疑惑,这浓重的疑惑,将他对于自身命运的恐慌跟忧虑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忽然,他看见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儿的英俊微微抬头,竟是向着自个儿所在的方向。
这瞬间,虽知道对方是个瞎子,袁恕己却明白——他发现自己了。
果然,英俊轻轻地拍了拍手,同安善等说了几句,孩子们便蹦跳着离开。
袁恕己福至心灵,他觉着英俊是在等自己。
他走到英俊身前,故意不出声,只仍用鹰隼似的眼睛打量着对方。
忽地英俊道:“刺史大人?”
袁恕己不由一笑:“先生如何猜到是我?”
英俊垂眸道:“大人落足虽轻,但步伐稳健。”
袁恕己心头一动:“那日马贼来袭,英俊先生特意让车夫传信,莫非就是因为听见了贼人的脚步声?”
英俊并不否认:“是。”
袁恕己意味深长道:“这么说来,先生也算是习武之人?且是名高手了?”
看着对方淡然冷静的神色,袁恕己几乎忍不住要当面儿问问英俊,到底是不是他杀了那七个马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