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这是一天之内,石越第二次到福宁殿。他进宫的时候,宫门都已经关了,石得一亲自等在宫门外,将他领进宫中的一座偏殿等候,然后才告辞而去。石越在偏殿里约摸着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又有一个小黄门前来传旨,引他到了福宁殿。

石越忐忑不安地进到殿中,却见赵顼披着一件淡黄色的披风,斜靠在御榻上面,在他旁边叉手侍立着的,却是李舜举。石越纳闷的行过君臣之礼,一面在心里揣测着——夜开宫门不是小事,若无军事大国,皇帝不会夜里召他到福宁殿;但若有军国大事,怎么别的宰执大臣却一个也不曾见着?他又悄悄瞥了一眼李舜举,熙宁间的大宦官中,李舜举的宠信不是最盛的,但他素有“厚重”之名,皇帝这时候将他放到身边,说明皇帝虽然病了,脑子却还不糊涂……石越一面想着,便听赵顼对李舜举吩咐了声:“你来说罢。”

李舜举应了声“是”,便恭恭敬敬地转身面向石越,说道:“石相公,李秉常又做了桩大事……”石越方惊讶地抬头,便听李舜举又说道:“……枢府刚刚递进急报,职方馆探得一个月前,李秉常率军突袭高昌,再次击溃高昌军队,活捉高昌主将,俘虏三万人,李秉常大军直趋高昌城,围城九日,高昌非但被迫送储君至黑水城为质,献纳黄金三万两,白银十万两,牛羊马骆驼十万匹,女子、奴隶各五千名,割让城池三座;而且以后每年还要岁贡金万两、银三万两、牛羊马骆驼五万匹……”

石越一面听着这惊人的消息,一面悄悄观察赵顼的表情——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赵顼脸上的懊恼,两年之内,西迁的西夏连克高昌,对赵顼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李秉常休养生息不过两三年,便几乎恢复元气,现在的西夏,正从高昌国榨取养分,更加迅速地恢复、成长着。而这一切,原本不会发生,宋军原本是有机会生擒李秉常的。

“陛下!”石越弯下了腰,把头低了下去,“臣……”这么多年来,遗虎成患的批评,从来没有断绝过,有人说他是收了李秉常的贿赂,故意放虎归山;有人说他怕鸟尽弓藏,故意放李秉常一条生路……“子明……不必多想,朕信你。”赵顼见石越神色,已知他想什么,温声安慰了一句,又忧心忡忡地说道:“朕看西域,高昌眼见要亡国……”

“陛下洞察幽明,明见万里。臣亦以为高昌亡国之日不远。”石越连忙回道,说罢,又详细分析道:“以残夏之实力,虽屡战屡胜,原并不足以一口气吞并高昌——去年李秉常一战而大败高昌主力,却仅仅是抢掠财货而归,便是为此;但秉常之志,毕竟不在财货。故此时隔一年之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破高昌——臣料想高昌在去年之败后,一定会重整军队,以图复仇,但经此一役,从此高昌将士,将闻党项之名而战栗。高昌割地赔款,实力大损,而秉常却更加强大,两三年内,高昌既无与李秉常对抗之勇气,亦无与之对抗之实力。此时秉常原可吞并高昌,臣以为其之所以隐忍不发者,虽亦有可能是因补给不济,但更大可能却是忌惮龟兹、黑汗诸国——西夏三四年间便兼并高昌,龟兹、黑汗唇亡齿寒,保不定便会捐弃前嫌,共谋西夏。而秉常现今却故意只要财货女子,示无大志,此乃骄兵之计。臣若是秉常,定会遣使卑辞厚礼前往二国,并将所得的战利品分赠二王,以骄其心。二国本是世仇,只要威胁不在眼前,互相攻战不暇,更不能奈西夏何。高昌如今已如同附属,却每年还要交纳沉重岁贡方得苟延残喘,两三年内,高昌王只能横征暴敛,大失民心。不出五年,秉常必定兼并高昌,到时他再行仁政,正能收其民心……”

这几年间,石越一直在关注西夏的发展,这是他亲手推倒的第一张骨牌,他当然希望看到骨牌一张接一接地倒下。残夏能兼并高昌,他并不意外,但是李秉常能如此沉得住气,却也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却听李舜举叹道:“石相公料事如神,虽古人不过如此。难怪方才听到西夏大败高昌的消息,我看相公神色,虽然意外,却似乎并不吃惊。”

“李秉常的确遣使前往龟兹、黑汗,不但卑辞厚币,还将从高昌所得最精美的宝物、最美貌的女子,分赠二王。不过,二王却态度迥异,黑汗王笑而纳之;龟兹王却痛哭流涕,砸碎宝物,手刃美女。只不过以龟兹的实力,莫要引火烧身便要求神拜佛了,哪里还敢招惹党项……”

石越微微笑道:“用兵之道,便是那几个字——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不管李秉常在西域掀多大风浪,朝廷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便可。李秉常若识时务,一心往西,便由得他称王称霸;若不知好歹,竟敢东向顾盼,恢复西域亦非难事。陛下大可不必担心……”

李舜举摇摇头,道:“相公这却是料错了。一个月前,凉州以西发现了数千西夏骑兵的踪迹。西夏骑兵往来凉州,原也不稀奇,但自从熙宁十五年秋以后,李秉常锐意西向,凉州城外能见到的西夏骑兵,最多也不会超过三百骑。这次却是大反常态……”

却听赵顼也哼了一声,不忿道:“若非……益州,朕定要给他们……颜色!”

石越这时

才真正是大出意料,他低头沉吟良久,方问道:“押班,凉州只报西夏骑兵出没,便没有其他动静么?”

“这倒未闻奏报。朝廷早已下令,西北沿边军州,西夏若敢侵犯,自当击退。若其不来犯境,诸将只要谨守疆界,严禁吏民与西夏互市便可。这几年之间,李秉常以残破之师,倒也不敢来挑衅。”

石越点点头,转向赵顼,笑道:“若只是如此,臣以为秉常或者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从秉常这几年在高昌的作为来看,他已非吴下阿蒙。那西迁党项部族,若说没有思乡之情,不想打回灵夏,那自是不太可能;但除非中国发生极大变故,李秉常却不太可能贸然东向。陛下只看他在高昌如此沉得住气,这几年又不断地向朝廷上表,表示驯服,便可知秉常断不敢鲁莽挑衅朝廷的。除非……”石越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中,脸色顿时一变。

“除非……什么?”赵顼也看出来了石越的紧张。

“除非是北面有变故。”石越一瞬间,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涸。

“这……这……怎么可能?!”赵顼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

“也未必一定便是北面有事。”石越也不敢把话说满了,“亦可能是秉常受到内部的压力,做做样子给部属们看。这几年来,秉常不断上表,乞求朝廷敕封、互市、归还兴灵、允许其派使者回灵夏祭祖——他要朝廷敕封,那自然是想借中国之威信横行西域;要互市,那是为了有利可图;但他明明知道朝廷断不可能还给兴灵,却不断乞求,那必是因为他要给部众一个交代,以示他并不曾忘记故乡;而要派使者回灵夏祭祖,那更可见其内部有返回故乡的压力。残夏虽然西迁,但时日还短,其部众不免思乡恋土,而朝廷这几年却屡屡拒绝秉常之乞求,甚至连使者也不接纳,秉常迫于压力,做做样子,也是可能的。”

赵顼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秉常西迁,但宋廷斩草除根之心,却也一直未死,所谓“得陇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以前灵夏割据的时候,宋廷自然不敢去想西域;但灵夏既然恢复,对西域便不可能没有想法,只不过暂时实力不济,无法仓促图之。所以宋廷对秉常西迁残部,一是轻视,二则是敌视。秉常虽然忍辱负重、卑躬屈膝,要和宋朝修好,但是宋朝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除非秉常率众内附,否则一切免谈。兼之宋廷为了巩固在灵夏地区的统治,对在当地有几百年声望的李家也非常忌惮,更不愿意秉常有机会与当地势力发生交流,因此,宋朝甚至不愿意接纳西夏的使者,官方互市自是早就停止,而对民间的走私,也严厉打击。宋廷早已颁下敕令,凡私自西出凉州、贺兰者,即处死刑。在如此严厉的敌视政策之下,秉常面临巨大的内外压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熙宁十四年,朝廷便应仁多澣之请,令地方有司保护西夏李氏陵墓。这几年间,灵州年年都有当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

这又是一件让赵顼心里很不痛快的事。尽管宋朝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恢复汉唐故地”,而灵夏地区也的确是“中国故土”,但西夏统治当地近百年,若从李氏祖先为章度使割据算上,更有几百年的历史,甚至连西夏的汉人,都不免会有人以“夏国遗民”自居。在这样的情况下,“恢复故土”不容易,“恢复”之后,统治就更难了。宋朝的策略已经不可谓不得当,但除了对宋朝死心塌地的归附者外,小规模的零星叛乱也始终没有停止过;尽管严厉打击,在秉常站稳脚跟后,也总免不了有人想逃到西域去,追随秉常……最让人郁闷的是,对于那些认定西夏已经亡国,每逢清明寒食便去哭哭陵的人,宋廷还不能不故作大度,加以宽容。毕竟,这也是宋朝自己要鼓励的“忠章”。

“若老天能再给朕十、十年时间,朕……定重开西域!”赵顼的眼中,露出雄心勃勃的光彩,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陛下正富春秋,虽有小恙,但所谓‘吉人自有天相’……”

“罢,罢。”赵顼没有让石越说完套话,“朕心中有数……”他转头望着李舜举,道:“朕还是放心不下——李秉常究竟是做样子,还是北面果真有变故,回头要叫职方馆查明,派人告诉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