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吟突然失踪,京城中乱了几日,但从官府到民间都不知到底乱些什么,随后的几天京城又恢复了平静,仍然静的象一汪死水。可是纪云却感到事态的严重,他隐约感到这发生的一切好象和自己有关系,只是不明白自己一个贫苦孤儿出身,虽学得一身武功,只是缉捕些盗贼人犯,从没和当朝的达官显贵有过交往,洛阳城里的这些权势之争,该不会把自己牵连进去吧?
“你一生磨难甚多,但所幸都能有惊无险。只可惜你虽无功名利禄之心,但却要受此纠缠,这是天意,天意难违。”这是师傅天涯老人在他送下山时,对他说的话。那语气似有隐约的歉意和惋惜,他当时不明白,既然如此,这也是命中注定,也不会怨恨别人,更何况是视如父亲的恩师呢?他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要叹息,师傅是在为自己行走江湖担心了吗?横断山早晨的雾气缭绕在师徒二人之间,朦胧间,他第一次看不清师傅的脸,那张曾经熟悉万分的脸,不知怎的却一下子陌生起来,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中只转。但师傅还是和往常一样冷峻,脸上依旧是没有一丝温情,只是将自己使用了一辈子的“游魂剑”挂在了他的腰间,催促纪云快些下山赶路。
正午的阳光更加耀眼,洛阳河也不再是清黑的冷色,波光粼粼里泛起跳跃的金光。阳光照在纪云的脸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更刚毅、英武了,今天他穿了六品的捕头官服,绯红的袍服凸现出魁梧的身材、挺拔的腰身。走在大街上,有很多人向他张望,城里人的耳朵灵,新到任的纪总捕头的大名早就在民间传开了。纪云并不是一个招摇的人,更不喜欢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即使这种指点只是出于对他的尊敬和敬畏。
洛阳河边,太白楼。纪云想在这里清理一下一月来的思绪。
午时已过,太白楼上食客稀少,偌大的厅堂空空荡荡,只有几个闲得无聊的伙计在那里打盹。纪云在三楼靠窗的位置坐下,伙计认得纪云,又见他穿了官服,自然不敢得罪,就随他自便。纪云本也酒量不大,要了一小壶太白楼自酿的“雪醅流香”,自斟慢饮起来。楼中寂静,偶尔会从街上传来几声小贩似远似近的吆喝声,反而使楼中更显得静了。
纪云自斟自饮,人单影支,颇有些孤寂。这时,不知何处一阵笛声幽幽传来,丝丝缕缕,如泣似怨在这宁静的秋日午后更显得寂寥、孤旷。纪云起初并不在意,以为不过是左近卖唱的在吹笛。过了一阵,他渐渐感到这笛声却是不俗,似与中原的笛曲有很大不同,遂侧耳细听起来,只觉笛声悠扬、凄楚,隐隐含着淡淡的愁怨。原来竟是一首李太白的《子夜吴歌》。吴歌本属六朝乐府,《子夜》相传为晋曲,为晋女子“子夜”所作,多写哀怨眷恋之情。但此人所奏的曲调虽是汉家风情,但气势铿锵、豪迈奔放,音调高亢清亮,其中却参杂了大量的坚破之音,笛声袅袅、如箭穿云、直裂云霄,如此一来倒不象是中原的乐音了,听起来颇似流传于西北大漠、塞上高原胡人所奏的羌笛胡乐。其实在京城听到胡乐也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西域各国自古就与中国通商贸易,到帝国之时,来往丝绸古道的西域胡人、在京城建立商号西域商队到处都是,更有在朝廷为官的。这些胡人虽是身在中国,但一些人却始终保留了本民族的习俗,日常穿胡衣、吹羌笛、信奉真主,俨然成了京城的一大景观。
又过了一时,笛声渐稀。一曲吴歌,余音绕梁,戛然而止,突然间楼内又恢复了平静。纪云这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似乎有些不舍这羌笛胡乐,突然间乐声停止却有一种难耐的寂寞涌上心头。不知怎地,至此一刻。花月吟的模样又在脑中浮现出来。那翩然舞动的衣衫、翕动的红唇、娇俏的一吻,却如烙在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
回想起来,纪云昨夜与花月吟在万花楼中的相会算是第二次见面了。
那第一次的邂逅,是在洛阳城外的北邙山下的树林里。一晃间已经快半年了。那天天还算晴朗,千里的路途,隐隐呈现在眼前的洛阳城就是次行的终点,没想到却在京郊的北邙山上,从众匪徒的的手里救下了花月吟主仆两个,管下了一桩意外的闲事。
午后的阳光穿过林间稀疏的乔木散落在地上朵朵金黄,秋风荡漾起片片黄叶,在他们头上飞旋,落到纪云的脸上,落到那女子赤裸的肩头。白,旋目的白色,他被阳光下雪一样的肌肤晃的有些战栗。那女子在低低的哭泣,晶莹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到敞开的衣衫里,一把青丝被风戏弄着,在身前身后飘散着,这就是花月吟最初在纪云眼中的样子,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花月吟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她就是京城大名鼎鼎的名花月吟。
刚才经过一翻击斗,连城寨的大寨主“撼山岳”薛猛被纪云刚猛的掌力震的口吐鲜血,恨恨地放下怀里横抱着的花月吟,带着手下的这彪悍匪逃窜而去,薛猛离去时眼光中暗含的讥讽,让纪云心中不由一寒。草地上还躺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看样子象是被薛猛点中了穴道,晕厥了过去。直到那天夜晚在天津桥上相遇,他才知道那个小姑娘叫凌儿。
纪云解开凌儿封闭的穴道,却冷不防被醒来的
凌儿一掌劈在腰肋之上。好厉害的丫头,年纪虽小武功竟也不弱,一出手便是峨眉派的“金顶佛光”掌法,要不是纪云内功深厚,匆忙之中闭住穴道,也是凌儿年纪幼小,劲力不足,否则纪云非受内伤不可。凌儿一翻急攻竟在纪云面前走了十几招,后来还是花月吟出声叫住凌儿。
纪云惊讶地望着花月吟,不觉间竟看呆了起来。这个女子长的多象当年姐姐的模样。就连此时此刻的情景也和当年姐姐被人杀死时一模一样。一样的树林,一样的低声哭泣,甚至那肩头的一抹雪白也是那么一样。可是姐姐死了,只有五岁的纪云在草丛中看见一把闪着银光的刀,轻轻的抹过姐姐白皙的脖子,姐姐紧靠着树站着,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血不停的冒着,顺着她白色的衣衫缓缓流下,沾染的满地白花变成红花。姐姐是就是这样站着死的,眼睛温柔的看着纪云藏身的那一片草丛。眼前是片血红的天空,迷住了他的双眼。在姐姐的新坟上,他捧起那些血染的白花,血色凝红妖艳,仿佛流动着生命。
秋天的风真凉,吹得沉思中的纪云浑身一抖。树下站着的花月吟身上衣衫被恶徒们撕的粉碎,凌乱的散在地上,颤抖着身子越发显得越发可怜。纪云如梦初醒,解下外氅,披在花月吟的身上,也许是无意间的,手指触到了她裸露的肌肤上,那细腻润滑,微带凉意的感觉,让他的手指瞬间僵直,紫色的外氅一下子掉落下来,斜斜地挂在她的肩头。她低着头,拉起滑落在肩头的衣服,掩住了散落阳光下的雪白。
那时的情景一幕幕重现,纪云至今可以清晰地记住花月吟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太白楼上,纪云凝视着酒杯中的酒,感到有些诧异,这酒似乎不应该如此的清澈,清的让人疑心。而在树林中花月吟瞅他的眼神,也是清得让人无所事从,他从未见过这么至清的眼睛,清的,让人怀疑那双眼里是否还融得尽什么尘世上的东西。
树林里,花月吟清澈的眼神从纪云的脚下慢慢向上移到他的脸上。惊慌中带着些须的疑惑,感激中充盈一丝羞涩。山风吹来,黄叶在二人中间上下飘飞着,掀牵着她的秀发和衣襟。“有劳公子,艘们回城。”低低的、细细的声音,从那两片粉色的唇间传出,轻柔婉转,那语气温柔沉静,不卑不亢,她并不乞求,更没有给纪云留下回绝的机会,那神情就好象对一个最亲近的人发出的最平常、最普通请求。
纪云回忆着当日花月吟的神态,想起她秋日阳光下半开半合,惊恐微张的一抹红唇,他确实为她的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而着迷了。
他们相随着来到路边,纪云这才仔细的打量她,原来她是那么的美丽,一双美目,春波流动,顾盼生辉,既楚楚可怜,又清雅逼人。
一辆普通的花棚马车在太阳西斜的时候,进了洛阳城。城门前,隔着那香车之上的帘幕,透过都市里喧嚣的繁华,纪云又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公子请留步,大恩不敢言谢。”马车驰过天津桥,向南城而去,直到消失于洛阳城浓重的城墙阴影之下。
她就这样走了,没有留一丝可供寻找的痕迹。纪云当然不会去寻找,他和她又有什么关系,飘相逢,路见不平,他们连朋友都不是,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姓名。纪云在酒楼上有些失望,极力想理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反而却被纠缠的更加不堪,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眼前的酒壶已经空了几次,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