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一楼的舞厅像一颗八边形螺母,深深楔在别墅东南角的地面。
尽管早就决定彻底搜查别墅,青年内心却一直抗拒进入舞厅,即便那里显然才是线索信息最为密集之处。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的节奏,王久武尚未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便匆匆追在少女身后,穿越了那扇虚掩的雕花漆门。门后没顶的阴暗劈头浇下之前,他下意识觉得会看到无边无际的淋漓血色汹涌而来——就像在仁慈医院病房时那样——残酷的赤殷等候多时,准备将他再度拉进猩红的梦魇。
但他错了。
舞厅中,只有黑色厚重深沉。
混着灰尘的空气谈不上新鲜,不过昔日的腥甜锈气其实早已消散殆尽,只是在心理作用下,才仿佛还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腐臭。不知为何,舞厅中那股难以言喻的腥味比别墅其它地方更浓,青年鼻翼翕动,却还是辨不出气味的源头。他站在入门处环视一圈,没有看到发白的骨殖或尸骸碎片,可以想见,当年的现场勘验人员肯定敬业地提走了全部的重要证据。然而,剩下的物体悉数保留在原本的位置,甚至就连与露台相连的碎玻璃门,也仅是草草用木板遮掩。
显然,再高的出价都没能让任何一家保洁公司动心。面对尸山血海,所有人默契地选择了将此地抛弃,天真地期望时间洪流能代以冲洗舞厅。于是,那些被遗忘的“无言目击者”,仍在反复提醒来客这里曾有过怎样的可怖血腥;直至一切风化殆尽,这段噩梦都会牢牢铭刻在原地:
墙壁上还留有当年钉尸用的铁钎,以及血液流淌的痕迹。
道道黑褐色的不祥脉络一路蜿蜒,最终汇入同一个地方,令中央的舞池好似一颗丑恶畸形的心脏。这颗心脏已停跳多年,内里积蓄的血肉腐坏变质,化作淤积的一层黑泥。如有无数张细小的嘴翕张呼吸,黑泥海绵絮状的表面满布孔洞,竟未曾干涸,依然黏腻恶心。它张开身子匍匐在舞池底部,诡异得安宁,体内蠕动着当年惨死于此的亡灵。
王久武只往池底望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偌大的舞厅无处藏身,他却没看到少女的身影。
不过,他业已无心追寻那个苍白的幻象。
——祭坛之上,耸然大鱼雕像。
滴落在发顶的液珠唤回了他的神智,王久武稍稍清醒过来,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绕过舞池,恍惚来到雕像之下。怔怔抬头,青年正好对上大鱼没有眼珠的双目。这对眼洞早已是两个腐烂的空穴与窟窿,却也是烙在他噩梦中的深渊与黑洞。
王久武瘫坐在地,用力抱着自己的头颅。
黑色的液体还在由眼洞流出,分不清是谁在迭声恸哭。
……万幸,舞会上灰眸的年轻人注入的药剂及时生效,他侥幸得以挣脱深海冰冷的幻梦。
宛如将要溺亡般大口喘息,又不知过了多久,青年才终于清理完毕自己的思绪。摇摇晃晃站起,他不敢再仰望那尊怪异的雕像,只能让自己的视线保持在平视之下。结果,这反倒令他有了新的发现,鞋尖前那一滩黑色的污迹,提示他正站在当年提摩泰希毙命的地方。
王久武回忆起了荣瑾描述过的场景:提摩泰希原本并不在狂欢者之列,而是突然从大鱼雕像后面绕出,凭空现身于舞厅。这当然不是什么法术或神迹,前七队长当时听到的机械响声就是解释;雕像背后定是有条暗道,王久武已然开始寻找。
可他绕着雕像底座转了一圈,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七队当年似乎也没能找到暗道,最起码不曾给青年留下哪怕一处指示的标识。不见按钮,也没有旋把,黝黑的底座看起来浑然一体。
拇指摩挲着下巴,基金会顾问短暂思考之后,有了解谜的方法。
他闭上双眼,在不可视物的黑暗之中,将自己的判断交托给触觉。
一晃十三年,这尊大鱼雕像似乎也跟着时光老去,柔软滑腻的不明材质表面不再光滑,融化成一坨衰朽血肉般的东西。触摸雕像底座,感觉如同在抚摸一名老人的皮肤,粗糙干瘪的触感始终在指尖残留;王久武强忍着不适,一寸一寸仔细摸索。
第一遍,没有发现。
第二遍,没有结果。
第三遍,终于,好似在皮肤上摸出一处难辨的静脉结节,底座后边靠右、难以准确描述具体方位,王久武的指尖真的触到了一个肉眼难察的细微凸起。
他立刻用力按了下去。
铰盘声响,大鱼雕像下传出一连串低沉噪音,如雷雨前绵延不绝的隐隐轰鸣。
简单的传动装置,青年恍然大悟。
他跟着意识到,自己进入舞厅的时候,并没有听到哪怕一声铰链咬合的动静……
但眼前的变化根本容不得王久武继续细思究竟。伴随着令人齿痒的砖石摩擦声,雕像底座后的地板上现出一个方形的洞口,一段不规则的石梯向下延伸,径直前往遥远的地底。
手提箱还留在酒店,手头没有专业工具,王久武只能舔湿食指,将手靠近洞口。一丝清凉的感觉从指尖传来,有细弱的微风吹拂,他由此推测这条暗道并非通向一个封闭的空间,底下的空气应该足够呼吸。决定看一眼就走,青年重新唤起手机的手电筒功能,谨慎地沿着这段磨损严重的石梯,缓缓走入黑暗的地底。
洞口在他身后悄悄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