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唐明皇 吴因易 8260 字 4个月前

“东平郡王安禄山,奉敕进宫见驾呀!……”

南内勤政务本楼楼门,金钩竹帘外,传来请谒者监那抑扬顿挫的奏报声。接着,帘内过廊穿堂处,近侍宣呼监又一声接一声地向南内大朝堂勤政堂内传呼着这一奏报。

其实,早在请谒者监唱呼声传来之前,落座在勤政堂九龙御案后的玄宗,便已清楚知闻了。他眯着双目,朝座右一瞥。果不出所料,右相一听这奏报,原本尴尬的神情,变得更为窘迫,狼狈不堪。皇帝差一点便要乐得笑出声来了。他想到了朝堂的仪度,才强忍住。座左的金线串珠屏帘,被卷帘宫娥缓缓卷起,露出了安禄山那肥胖的身影。“禄儿越发胖得不堪了!”当他睁眼细看时,才发现身着金紫王袍的安禄山依恃着一个机灵的童儿承捧着他那便便大腹,方得以扭动身躯!这一下,他再也忍不住了,终于一仰头,大笑起来。

“儿臣,叩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自己的笑声里,传来安禄山山呼叩拜之声。皇帝虽勉强止住了笑,却仍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朝安禄山做了个“平身”的手势。近侍忙走去扶他,皇帝这才注意到那承腹童儿并未入堂,便笑问禄山:“卿那承腹童儿呢?”

“启奏父皇!那是臣去岁追剿契丹叛部,所得降口,名李猪儿。因臣行动不便,只好仗他承腹,方得举步,今擅入禁中,恳望父皇赦儿大罪!”

“李猪儿?呵,哈哈哈哈!使我腹心股肱得以举步,其功不小呵!卿又何罪之有?唤他上朝堂来,为卿承腹吧。”

安禄山却一下跪辞道:“猪儿白衣入禁中,已是大罪;天子朝堂,岂容草莽小儿辈涉足!”

“能助卿力,已是朕的功臣!可授五品告身,就名为卿之‘承腹使’吧!”

“父皇!”禄山一听,嘶声呼唤一句,两行感戴之泪,顺颊淌出。

皇帝见禄山感激涕零,自己也大受感动。同时见禄山伏地之状,十分艰难,便对身旁近侍道:“且为东平郡王设金鸡坐帐!禄儿且平身吧!”

近侍听皇帝下敕为安禄山设金鸡坐帐,一时怔住了。依制,正殿朝堂除天子、储君外,是绝不为臣属设座的,何况还是金鸡坐帐!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他明白过来,天子之敕,就是社稷之法,昔日无这一“法”,今日已由天子口谕“立法”了呀!他忙去山水金屏后搬取金鸡坐帐去了。

听到天子此谕的杨国忠,也和那近侍一样,大吃一惊!“储君之座,竟命为这胡儿设置!这、这是怎么回事呢?……”

皇帝敕令一下,泪眼蒙胧的安禄山连忙叩辞不已。他的心狂跳起来:“天意呀!不是天意,这老倌怎会要我和他并座于正殿朝堂?大唐气数,快尽了呵……”

“国忠,卿代朕将东平郡王扶归金鸡坐帐!”皇帝见右相神情恍惚,便笑着吩咐杨国忠,“你二人,一为朕省台栋梁,一为朕社稷长城。又皆系朕戚属。有二卿定国安邦,朕这大唐江山,尚复何忧!”

杨国忠一听,只得疾步上前,扶起安禄山。安禄山又一头拜伏案前:“儿臣敬祝父皇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杨国忠被他一拖,也只得叩伏案前,祝道:“臣敬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在这片叩祝声中,看着心腹股肱比肩跪在案前,一派诚惶诚恐神态,皇帝又开心、又放心地朗声大笑起来。

禄山叩呼完毕,一边抹着泪水,一边由杨国忠扶向上悬金鸡赤羽所织帘帐的牙榻宝座落坐。在杨国忠悻悻地归班侍立时,皇帝对安禄山笑问道:“卿知朕何以在禁季敕召卿么?”

这一问,那右相毛发都快倒竖起来了:“今上不要一时高兴,将我奏告之事向这得意的胡儿说了……”

安禄山急忙答道:“父皇敕召儿臣之因,儿臣尽知!”

“啊?”这回答,令皇帝、右相都不无诧异。

“皆因父皇思见儿臣!”

“呵?哈哈哈哈!”皇帝听这回答,深感有趣;杨国忠听了,却稍感放心。只听皇帝问道,“禄儿何以知朕思汝?”

“儿梦中感知。”

皇帝感到更有趣了:“呵?”

“敕到范阳前三日,”安禄山恭捧笏板,徐徐回奏道,“儿臣每日一阖眼,便见万丈金龙,高卧五彩祥云之上,首北尾西,如顾盼貌。……”

“呵?”

“一、二夜梦醒,儿亦难悟此理,第三夜梦醒不久,便得父皇召儿晋京之敕!故儿方悟金龙者,父皇之本命。首北尾西,言父皇居西京而思念北陲之儿臣!儿臣当即向王府官佐说解此梦,王府史官已记入史册,请父皇圣览!”说毕,他从座前立起,在佩袋中取出史册,双手呈递皇帝。皇帝接过,看着看着,眼里竟也泪光闪闪。他的脸上露出几分责怪的神情,将那史册交给杨国忠。杨国忠慌忙接过,尚未来得及看,便听皇帝敕道:“即宣付史官,记入史册!”

“领……诏。”杨国忠又忙收卷起禄山所递史册,躬身领诏欲去。

“国忠,”皇帝见右相窘迫之状,又

大为不忍地想到:“召还禄山,不是自己和彼相赌为戏么?不可责怪于他。”于是略一思索,又唤住他。

“臣在。”杨国忠忙回身恭立。

“朕为天子,卿与禄儿为臣子。君臣之间,能惜敬如此,默契如此,实乃社稷幸事!”皇帝环视杨、安二人,循循善诱地说道,“且朕闻:自古以来,将相和,国运昌。为使开元天宝之盛,永兴常隆,朕望二卿结为兄弟,以手足之亲,共辅于朕!汝二人……”

“儿臣领敕!”皇帝话音未落,安禄山早已一头跪在案前,激动地领受了圣旨。

“臣定不负大家期望!自今而后,与东平郡王肝胆相照,竭力辅佐大家!”右相虽堪称敏捷,但和安禄山一道,却事事落在其后,他只得多说几句了。

“哈哈哈哈!既然二卿深悉朕意,就在朕面前交拜吧!”

“臣等领诏!”二人领诏后,安禄山、杨国忠在御案前相对长跪。禄山揖手说道:“禄山尊相公为兄!”

“这,不敢当!”杨国忠忙揖手辞让。

“兄长!”谁知安禄山却已哽哽地向杨国忠叩头说道,“弟本胡人,蒙父皇宠信,不次擢用,今又圣裁与相公结为兄弟,实实恩出常人!弟远在北疆,为父皇镇边靖境;兄处台阁,为天子庙廊大器!特望兄怜弟愚而受恩于上,常为弟排解妒嫉于君前,使弟贱躯,得长为父皇报效!特恳兄允之!”

杨国忠万万未想到安禄山此时此地当着皇帝之面说出这番话来!他只觉背脊冷汗直淌,善于言辩的右相,一时间却回答不出半个字来。

“禄儿也实在堪怜!”听着禄山的这番话,皇帝更觉得他憨等朴直,暗自夸赞后,敕道:“难得禄儿春日晋京,更兼你将相敬爱,结为兄弟。今日就在沉香亭牡丹圃中赐二卿宴吧!”

安、杨二人忙转身叩谢。

请谒者监见状,知皇帝接受朝见已毕,暗示廊下乐班,奏起《鸟歌万岁乐》送驾。皇帝被内侍搀起时,突然想起李猪儿来,问道:“‘承腹使’呢?”

请谒者监忙跪答道:“启奏大家,‘承腹使’由中使导去领取乌纱袍服去了。”

“啊。”皇帝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杨国忠已说道:“此刻就由臣扶着禄弟吧。”

“最好!”皇帝捋着银须,眉开眼笑地看着将相间那亲昵之状。就在他被内侍扶上赤金绣龙篷罩肩舆时,他又对内谒者监嘱道,“东平郡王举止不便,凡有所请,可令李猪儿代奏,宫禁就任其出入吧!”

“领诏!”

安禄山听了,又要跪地谢恩。杨国忠懊恼不已地想道:“这契丹降口因给这胡儿捧了下肚子,便大受升赏不说,还可任意出入宫禁了……唉!贵妃呀贵妃!你定要我去奏告这胡儿,有什么好处?太子的宝座,他蹲过了;胡诌的鬼话,载入史册!可我杨国忠呢?赔了‘鏁子宝帐’不说,皇帝还会说我不辨贤愚忠奸!从今而后,管他安禄山上天入地,我再去多嘴多舌,就他娘的……”杨国忠愤愤然的用脏话发誓。

东平郡王府所在地的亲仁坊,与杨国忠、三国夫人、杨锜等“杨氏五宅”所在地的宣阳坊,仅隔一条东西大街。宣阳坊在街之北,亲仁坊在街之南。两坊内那宛若天宫的堂皇院宇,重复窈篠,匼币诘曲、窗牖绮琉,高台曲池,尽皆异常华丽,而那排列朱门两侧的十六门戟,更壮这府宅的声威。宣阳坊常年被五府车马仆从所充溢。为便于区别,各府各着一色服饰。这一来,在这车水马龙的坊街里,诸彩缤纷,真可谓粲若云锦。更兼歌舞之声,此伏彼起,几无停歇之时。难怪人们赞道:“大唐繁华在西京,西京繁华推宣阳。”

与此相比,府宅、饰器堪与宣阳媲美的亲仁坊,平日里却多是朱门紧闭,静无声息。但最近因宅主奉诏晋京朝觐,府中的喧腾,门前的如云冠盖,整日不绝的滚滚车流,又使亲仁坊堪与其北邻之坊的繁华相媲美了。

正因为宅主在此季节返归宅中,使本府建成后那处从未派上用场的春宴欢会的佳苑——牡丹园,有了大显娇容的机会。这千株牡丹,都是皇帝命西内苑总监从禁苑中挑选的上乘佳品,赐给东平郡王点缀新宅亭苑的。其中,有世上难见、唯禁中方可一睹的绿牡丹。绿容已属殊色。一株百花、每朵径逾半尺、且花瓣多达五十层。这样的奇葩,也真算“此花只应天上有,人世唯有此处存”了。难怪儿媳荣义郡主和儿子安庆宗来府迎拜时,翁父赏赐儿媳许多御赐宝物,她都不喜。却跪请要一朵绿牡丹用以簪髻。第二天,当荣义郡主髻簪绿牡丹在园门迎候应邀来府的各家命妇时,引得不少祎衣华裙的贵妇垂涎不已。

但奇葩纷绽的豪华府邸,本度却未能赢得主人的青睐。禁季奉诏归来的安禄山,虽和腹心谋士在北疆密室细议过各种保全首领而归的办法,但一出范阳,尤其是在骑从进入潼关、跨入关内京畿地界后,他便觉得自己似乎进行在大雾弥漫的悬崖狭道之上。好在抵京的当晚,儿子安庆宗、京畿、关内采访使吉温便已候在府中,向他较为详尽地叙说了本度降敕的隐情,大体上他已从庆宗密札中得知了。他按高尚之嘱

,特别问道:“右相方引我诬证李十郎,何以一旦反目告我?”

“难道太仆卿信中未曾说明此情?”吉温见问,奇怪地望着安庆宗,问安禄山。并道,“我在右相府得知底蕴后,即向太仆卿禀告明白了!”

“时间太紧,”安庆宗解释,“儿怕父王难辨皂白,误了时限,中了杨国忠等人奸计,故只催父王快应敕晋京。”

“吉七,你快将详情细说!”安禄山忙催问吉温。吉温便讲了李泌、晁衡得河北采访使密奏、找杨国忠相议事,并讲了杨国忠当时并未介意,也未应允奏告之事。接着,便也用奇怪的神情讲道:“不数日,右相却被贵妃召去长生殿……”

安禄山惨然色变:“贵妃?!”

“唔,贵妃召右相去长生殿后,右相回府私下对我和户部尚书章仇兼琼、京兆尹鲜于仲通道:‘不知贵妃娘娘受了何人怂恿,竟要我去今上面前奏告……’”

“说吧!吉七,毋须忌讳!”禄山嘴角抽搐着。

“请王爷恕罪了!右相说:‘竟要我去奏告那胡儿!’……”

安禄山听到这话,似被人掏尽脑汁、挖去心肝一般木呆呆地倚在牙榻上发起懵来。

“我听这话大吃一惊,”吉七继续说下去,“忙劝阻右相,万不可将相失和。右相也大感为难,叹着气说:“贵妃从小任性异常,我若违旨,后事难测。唉!难道是那李、晁二人去怂恿过贵妃娘娘了么?”

吉温的怀疑却稍稍减轻了安禄山的担心:“看来,贵妃并未向右相说出莲花汤之事。但事过多年,她始终暗藏怨恨,佯为周旋。何以而今却令右相对我下此毒手呢?”

疑虑使安禄山夜夜无眠,揣测琢磨。如此度日,他又哪里还有心绪去观赏奇葩!

就在他苦苦猜测贵妃用心的时候,今天,皇帝赐来了青罗金鸾绯花鸟子女立马鸡袍袴,屏风六合,红瑞锦褥四领,贴文栢床十四张,贵妃也赐来金平脱五斗饭罂二口,银平脱五斗淘米饭魁二个,及绣草墩子三十个。他在领受后,特别对贵妃赐物检视良久,想从中窥探贵妃心迹。没用。到夜深,他还是不知这些赠物有无其他用意。不过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伊仍随皇帝赐物予我,可见伊还未下死心与我为难。”

时过子夜,他在卧榻上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疑虑又生。“说不定伊从莲花汤室内,已看出我貌作忠孝,实有犯上不臣之心!伊一定知我素来畏惧李十郎,故十郎人在,伊尚无急欲灭我之心!今十郎既死,她便对我下此毒手了!若伊心机真如我所测,那这不动声色的赏赐,更伏极凶之祸机!看来不可再在西京盘桓了!明日,便要立即请旨回返范阳才好!”想到这里,他从卧榻上一下坐起,伸出手来,将床头银鹤衔烛烛光剔明。

“呵!主爷,奴婢该死!”他的举动,将倚在榻沿的李猪儿惊醒了。那契丹童儿,才发觉自己睡着了,停止了给主人擂膝,吓得一头伏在榻前,惊惶地求告着。

“汝要睡就饱睡一宿吧。”安禄山以李猪儿鲜见的怜爱之情,笑着对他道,“明日就随孤进宫辞驾!”

“王爷呀!我们要回去了?”

“汝高兴么?”

“啪!”李猪儿先一拍手,然后才笑呵呵地说,“天佑王爷平安出京!”

正是这乖巧,使安禄山平素只痛笞他,而不象对原先的那些侍童一样,一刀砍死了事。这时听了这话,大为称心,竟俯身抚着猪儿的背道:“猪儿呵,本度你随孤晋京,虽担惊受怕,但却换来这乌纱绯袍,五品告身!”

“呸!”想不到,那小儿却啐了一口,大不屑地撇撇嘴,道,“谁稀罕李三郎的赏赐、官诰?猪儿等着安三郎取下大唐江山,升赏猪儿哩!”

“哟!”安禄山也排行第三。但受宠高升后,无人敢如此呼唤于他。今夜这小小猪儿却用这样的由头直呼于他,他那满腹愁闷顿时轻减不少。他喜滋滋拉起猪儿,连声道,“好!好!自有儿的好封赏!去吩咐备车,明日一早,孤便辞驾去也!”

“臣领命!”李猪儿忙向卧室外走去,刚到门帘处,却被一人迎面撞倒在地。安禄山见此,一反常态,敏捷异常地从床头“哗”地一声拔出佩刀,闪到灯阴里,向门口默然惕视着。闯进来的人,并不管地上呻吟的李猪儿,却向床前急呼:“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