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响彻云天的《得宝歌》歌声中,大唐帝国迈入了公元七四二年。
春,正月,丁未朔,大唐玄宗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李隆基,御西京南内勤政楼,接受文武百官朝贺,宣告改元为天宝元年,大赦天下。群臣山呼未毕,中书令李林甫端捧象笏,出现在勤政楼南轩前,面对百官,语气恭肃、声音洪亮地宣告道:“今日朝贺前一刻,林甫奉敕入宫晋谒,陛下语林甫曰:‘朕比于甲子日,于官中设坛,为百姓祈福,朕自草黄素祷文,置坛上,俄见黄素徐徐飞上天空,并闻空中语云:“圣寿延长……”’”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林甫语音未尽,从南轩下的朝阶下,传来文武百官舞蹈山呼之声。左相李适之虽也随着众人望楼展拜,但他的眼里却充满了惊疑、愠怒、失望、忧虑的神情。他身后的贺知章察觉到了他的不合时宜的举止,暗自心惊。在又一番舞蹈山呼时,暗用手中象笏,朝左相后背重重一抵,李适之感觉到了,也蓦地一惊,只得强迫自己集中心神,望楼叩拜。
“陛下于昨日得嵩山道长疏奏,”李林甫好不容易才挥笏止住了百官的喧呼,继续朗声宣告道,“嵩山道长奏报嵩山神坛炼药已成,亦置坛上。及夜,左右欲收之,又闻空中语云:‘不须收药,此自守护!’达曙,其药仍放坛上,且异香扑鼻矣!……”
“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林甫的话尾,如钱塘潮起,勤政楼下又爆发出一片山呼朝贺之声。李适之轻声叹道:“今上,会如此诞妄么?……”
朝贺声愈来愈洪亮,汇成了一股股震耳欲聋的声浪,包围着李适之:“群臣,竟也如此愚昧!……”
更令李适之膛目结舌的事出现了。
南轩上,头戴通天皇冠、身穿九龙皇袍、足蹬逍遥履的皇帝,凭轩拈须,笑吟吟地接受着百官的山呼朝拜。皇帝离座临轩,接受朝贺,是在进一步印证右相宣告之事的确凿不虚;这不但没有消除左相心中的疑云,反而使左相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难道阖朝之中,就再无敢于谏君不崇神道的姚崇了么?……”他不理会身后的贺知章的焦急、提醒、阻止,一下抬起头来,却看见东宫宫使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太子有诏,”那宫使小声宣告道,“请堂老即刻随太子、诸王、宰相上表相贺!”
“……?!”
“快呀,堂老!”见他发愣,东宫宫使既焦急、又慌张地催促起来。
贺知章已被他的举动骇得脸色都变了。忙佯笑着、弦外有音地低声催促道:“左相是高兴得发昏了么?宫使是奉储君之诏,前来召你上楼表贺啊!快去呀!”
“呵?呵!”李适之一听“储君”二字,才猛记起要暗助东宫巩固储贰地位的事来,这才撩起袍服下摆,跟随宫使离班向楼门处而去。
夏末的白狼河水,显得清澈、平缓,它静静地沿着营州城池,向渤海流去。受着白狼河、土护真河、托纥臣水河的滋润,大唐河北部辽阔的原野上,花繁草茂。然而,昔日曾遍布花草间的牛羊,飞旋于云空的牧笛声,飘扬于饶乐、松漠原野上的奚、契丹的五狼头纛、犬齿形旌帜,都无影无踪了。出现在城头上、篷帐前的,是一面面绣着斗大“安”字旗号的红底黄边大旗。
从一年前将奚、契丹两部逼过饶乐水以来,河北道北部就成了营州都督、充平卢军使、并领松漠、饶乐、勃海、黑水四府经略使安禄山的辖地。
大唐皇帝频得祥瑞、改元天宝的喜庆之情,越过关山,在钦差急驿的飞驰传递下,也使远在北陲的官佐将士感受到了。在羯鼓声里,迎使乐中,头戴高山冠的中使向安禄山宣告了敕他晋京庆祝皇帝八月五日千秋节、帝国改元的诏书。
象往常一样,钦差在营州城内小住数日后,便在安禄山馈赠的箱笼的簇拥里策马西去。然而,营州、平卢及四府僚属发现:安禄山自送钦差返京后,其巡防事务,尽委副使史思明承担,他自己则很少出户。而他的两位心腹谋士高尚、严庄,也多居于平卢军营地柳州城内,很少象往常那样,拥妓举杯于白狼河畔的凉棚中,消暑纳凉。
对此,北陲幕僚们已揣度出安禄山本度奉敕晋京定有极不平常的企求。他们在等待着,猜测着。
不见长安,整整七个春秋了……
七年前,大唐开元二十三年那次长安之行,如恶梦一般,常常缠扰着安禄山的心。
那时,因逞边功失利,被义父张守珪遣人押送京师定罪。中书令张九龄批示令“斩!”若非皇帝意在纵使武将行开边立功,他早已头断长安了!
本度,七年后的奉敕晋京,他安禄山却是以守疆辟吏的显赫身分,晋京观礼,参加大酺。
用静乐、宜芳二位公主和成千上万的奚、契丹民众的鲜血换取了今日显贵之身的安禄山,似乎对远在西京的天子心思了如指掌。他知道皇帝欲扩展疆土,于是开边邀宠。但此次晋京,面对大唐天子又将如何邀宠得幸,他还得另下功夫。
安禄山的近侍们明显地感到,接近夏末时,这
位即将晋京觑拜圣驾的守疆大吏,变得略略瘦了些。但他们又不觉为奇:他整日整夜伏案观看厚厚的密报,每天练一种疾风快步舞,还要调教一只白鹦鹉。如此劳累,又怎么会不消瘦呢?
今儿一早,安禄山的主帐帐帘低垂,应召前来议事的高尚、严庄一进主帐,帐外的擎矛卫士,便如临大敌一般,在帐外层层设防。帐内除安禄山、高尚、严庄而外,别无他人。两大铜鼎窖冰,给帐中带来几丝凉意。坐于主席上的安禄山,头上挽着一个螺髻儿,身上只穿着一条黑绢短裤。虽是如此,那肥胖的躯体,仍然细汗涔涔。他的食榻上堆着水灵灵、紫幽幽的形如马奶头的饶乐葡萄和绿皮红瓤、清香扑鼻的西瓜,清澈冰凉的梨??,……但他却不屑一顾,只顾如饥似渴地将两位谋士所说的话吞进心中。
“主公,正如适才高尚所禀,对这李十郎,你要切切小心在意才是!”高尚一进主帐,就从佩袋里取出一卷经过蜡封密藏处理过的麻纸密件来,将那密件上所写的有关当今宰相李林甫的行事为人状况读给安禄山听。严庄紧接着高尚的禀奏,强调着补充道:“朝中文武皆说:十郎为相,凡势位将逼己者,必百计除之;尤忌文学之士,或阳与之善,啖以甘言而阴陷之。故京师人谓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剑’!”
“唔。”禄山听严庄说到这里,微微俯首咬唇,颇有感触地应着声,“试看他收拾王皇后、姚崇、张说、张九龄这些人的手段,连我……也不寒而栗哩!”
“此公夺左相之宠,也十分漂亮啊!”严庄却象一个俗讲僧徒,讲到精彩关目时,亦讲亦评,竟至眉飞色舞起来,“且近日又有两事,更令人叹为观止。”
“啊?”安禄山忙抬起头来询问。
“我也是昨夜才收到的急驿密告。”严庄回忆了一下,才说,“听说近日朝中有一兵部侍郎,姓卢名绚。其人风标清粹,仪度蕴藉。今上常在勘政楼见他垂鞭按辔,当值楼下,便联想到故去的贤相姚崇。一天,在宫中流露出欲重用卢绚之意。
“谁知李林甫常厚以金帛贿赂今上的左右,今上的一举一动,他随时都能知道。当他得知今上要重用卢绚一事后,便将卢绚的儿子召到他平康坊的相府中,对其子道:‘令尊素望清崇,今交、广二州乏才,圣上欲以令尊为之,可乎?’
“卢绚的儿子一听这话,慌了!他想到父亲好不容易才在朝中立足,一旦远赴交、广,只怕永无返朝之期了。李林甫见其子已失措无计,便笑着安慰卢绚之子道:‘若惮远行,则恐左迁;不然,则以自请太子宾客、詹事分司东都,亦不失安荣优贤之命也,何如?’
“卢绚之子一听,千恩万谢地告辞李林甫,将此事禀告其父。那卢绚听后,也急忙上疏,请以宾、詹分务东都。……”
“这一来,皇帝便再也看不见这位兵部侍郎了。这李十郎呀……”
“好戏还在后头呢!”严庄高深莫测地一笑,截断了高尚的感叹,“卢绚奏疏一上,他却不动声色地先将卢绚除为华州刺史。而卢绚到官不足十日,他又诬卢绚患疾,州事不理。这才将卢绚打发到东洛去,除为詹事,还挂了个可怜巴巴的尾巴曰‘员外同正’!……”
“那另一件事呢?”安禄山怔怔地催问着。
“这另一件事,他的手段更高了。”严庄赞叹着,回答安禄山道,“就在改元不久,皇帝突然想起严挺之来。”
“严挺之?是开元二十四年贬往洛州的那位中书侍郎么?”
“主公好记忆!”高尚称赞着,简洁地将严挺之受贬之因解说给安禄山听,“严挺之与当时的中书令张九龄志同。李林甫欲荐崔隐甫入中书省,这严挺之素来鄙薄崔隐甫不学无术,听李林甫欲荐此人入阁,便请张九龄转奏皇帝道,‘崔隐甫尝当众将“伏腊”读为“伏猎”,我大唐省中,岂容“伏猎”侍郎!’由此,林甫甚怒挺之。不久,严挺之因助其前妻白冤,李林甫使左右密告皇帝,皇帝闻奏大怒,以‘挺之为罪人请托’由,远贬洛州,后,又贬往绛州。”
“张九龄等也因此受累,大失圣眷。”严庄补充一句后,收回话头,“近日皇帝因改元,突然记起这位中书侍郎来,便对李林甫道:‘严挺之今安在?是人亦可用。’
“那李林甫领敕后,便召挺之之弟严损之道:‘今上十分思念尊兄,欲大起用。为早成此事,君何不秘教尊兄奏称风疾,求还京师就医,即能早日得见圣上?’损之忙依教派人急往绛州相告,挺之从之,奏疏请返京师治风疾。林甫得奏疏,遂白今上曰:‘可惜挺之一代英才,竟得风疾,求返京师医治。’今上览表,叹息久之。四月,授以詹事闲职,令于东都养病而已。”
安禄山听到这里,微微垂首不语。
高尚、严庄见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高尚伸出手来,用象牙筷子挑起一串葡萄来,送到安禄山面前,道:“主公,吃上一串,消消胸中闷热。”
“我不是他的对手!”突然,安禄山一下抬起头来,眼里充满了罕见的疑惧神色,烦躁地说。
“可他,也并未将主公当对手啊!”严
庄却笑着,回答安禄山。
“凡为今上宠幸者,他都千方百计除之,”安禄山一下子站起来,那三百来斤肥肉颤动的躯体上,悬挂着颗颗豆大的、闪着光亮的汗珠,他以拳杵掌,似乎在自言自语,“我安禄山一身兼领营州及四府,又奉敕晋京,那李十郞岂会容我……”
“哈哈哈哈!”高、严二人一听,却齐声大笑起来。
安禄山愠怒地望着二人。
“主公难道不知?”高尚回望着安禄山那双怒气冲冲的眼睛,仍笑吟吟地道,“主公能有今日,皆仗十郎内助。这晋京观礼,也是十郎所荐呢!”
“……”安禄山一听,并不为喜,反而更加惊疑地望着高、严二人。
“他如此行事,并非用心叵测。”高尚徐徐地说着,安慰着安禄山,“从近几月我等所知朝中情况来看,这李十郎对汉族文士,忌恨极深。主公和哥舒翰一样,妙就妙在以胡族受任边帅。所以说,李十郎不仅不会将你作为对手,也会象对哥舒翰等胡将一样,引为同气,以利固宠。”
“‘引为同气,以利固宠’?”
“是呀!若无主公等边帅边将,奋力开边,皇帝安能‘龙心大悦’?他这位中书令又从何安荣固宠?”
“主公虽有广开疆域之功,因非汉将,实乏文学。出将则可,又焉能入相,与其争宠夺位?”
“唔……”
“故依我等看来,”严庄接着高尚的话,诡谲地笑着,道,“只要主公此番晋京时,对十郎周到恭顺,便能过这一关。”
“仅仅周到恭顺?”
“从心底!”高尚特别强调这一点。“此刻,高尚倒要向主公进一言了:休忘主公不是他的对手!”
听高尚将安禄山刚才的担忧之语,变为进谏之言,安禄山品着这话的滋味,心里道:“义父留给我的这两人,真是稀世之宝呵……”
“只要主公不忘此言,在李十郎面前不出差错,就可将你全副心思,去对付那位头戴道冠的‘娘子’了!”
“是呀!主公只要讨得太真娘子的欢喜,也就在今上的心目里,扎了根啦!”
“到了彼时,”高尚憧憬着,悠悠然地随口吟道,“主公就可‘似龙游东海兮,如虎跃南山!’”
把高、严二人谋划的策略,以及近数月来研讨的朝中情状,放在心中细细权衡一遍,安禄山心里有了底,那浑身大汗,慢慢儿消尽。脸上又渐渐露出了笑容。
“啪!”
突然,安禄山伸出双臂,猛地合掌一拍,高尚、严庄一见,也伸出双臂来,展开四掌,或轻或重、或急或缓地拍起来。
应着这掌声,安禄山那平素显得笨重的身躯,随着足尖一起一落,竟轻飘飘地离开了地面,旋转起来!
“呵?”这一招,使高、严二人大为惊奇,眼里露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神情来。
紧接着,安禄山展现出更加令两位谋士瞠目结舌的姿态:看!那浑圆的双臂,突然化成了惊鸿矫健的双翅,带着旋舞者的身躯,扶摇直上;既而,那双翅又化为两道黄光,在旋舞者的身躯周围摇曳、闪烁……
渐渐地,高尚、严庄只见一团黑黄兼之的形影,在主帐里飞旋,随着二人忘情急拍的掌声,那形影好似化为一股黄黑色的旋风,在升腾、飞跃。这势不可挡的狂飙,似冲破了帐顶,卷开了主帐,高尚、严庄被这狂风震撼着、裹挟着,天,在他们的头上倾倒;地,在他们的足下颤摇;万事万物,都在这飞旋的狂飙里崩塌、溃毁……
夜深了。
目睹了安禄山神奇的胡旋舞,两位谋士,摈尽仆从,高卧于白狼河畔的凉棚里,一边挥着麈尾驱除偶尔闯过薰烟织成的雾罩的蚊虫,一边饮着冰凉的梨??,兴奋不已地计议着。
“这胡儿不是人!”
“对呀!简直就是一个鬼灵精!”
“依我看,”高尚撑起身子,放开盛着梨??的玉盏,对严庄道,“如果这胡儿本度能在老皇帝心目中扎下根来,我们就可劝他打李家社稷的主意了!”
严庄听了,却望着稀疏星光,沉默不语。
“你这是怎么啦?”
“老兄这主意,打得太早了些吧?”
“还早?岂不闻‘逐鹿中原,捷足者先得’么?”
“李氏社稷这只‘鹿’,只怕还在李氏手中,并不容他人染指呵!”
“你——还怕那李三郎?”
“你——就不怕?”
“别的不说,”高尚未正面回答严庄,却举出事例来表明自己的想法,“从开元二十四年以来,李三郎已有近七年未离开过长安了。他的身边,再也没有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那班有识之辈,却充斥着李林甫、崔隐甫、吉温……这些只顾一味邀宠之徒。近年来,他是在杨氏姊妹的‘风流薮泽’中度过了朝朝暮暮。他,何曾用心守他的社稷之‘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