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陪同皇帝来到待度院,进院之前,见皇帝被院内琴声吸引,止了足步,拈须静听;到后来,竟应和琴音、歌声,轻点履尖,含笑而赏,力士不禁会心一笑:“太真不仅体态纤秾有度,白雪凝肤,绿云生鬓,举止娴雅,貌可倾城倾国,且歌舞丝桐,皆中今上之心,此武氏大不可及多处!从此之后,今上无复寂寥矣!”
但大出力士意外。这貌妩媚,体袅娜的待度女冠,竟在皇帝入院后,即忤其旨,引得皇帝大怒难遏,下敕“置于宫人斜”。设于禁苑之北,渭水南滨的“宫人斜”,是用来埋葬宫中病死或处死的宫娥、采女、废弃的嫔妃的墓场。将杨氏姊妹置于宫人斜,虽说尚非“赐死”,但也意味着从此这姊妹便将青衫布裙,在宫人斜宦官的严厉管束下,对着座座坟茔,瑟瑟荒草,度过一生!彼等如此下场,自是咎由自取,“但如太真者,并非探囊可得之物呵……”
盛怒的皇帝早已迈出待度院,高力士暗自忧虑,但又不敢作何举动:皇帝在气头上,稍有不惧,不仅于事无补,反会招来意外之灾!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丢下那已吓得伏地乱抖的杨玉瑶,急步追上正在由奉御们扶上肩舆的皇帝,暂且陪着圣驾,返回南内兴庆宫。
一头冲入习经云房的杨太真,从满是尘埃的经卷中胡乱拖出一卷经文来,坐上诵经榻,似乎要背诵经文。依照睿宗文明元年敕令,凡宫人乞请度为女冠,须于《道德经》、《南华经》中各通一经,方能度牒为女道士。她的乞度,虽是“奉敕而行”,但不记熟几句经文,度牒时也难掩人耳目呵!近日来,凭恃她的聪慧,《道德经》文,她已记得大半了。
然而此刻,她虽归座于诵经榻,手里也扼着一卷经文,但她哪有半点心思诵读。她的心,还在为刚才的事而激动。哼!你要我不可任性,我偏偏要任性!”
“……面对天子,你万不可任性啊……”
耳边,又传来高力士那讨厌的规劝声。她下意识地一抛经卷,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可是,力士的规劝声,反而越来越大,“天子”二字,似天鼓轰鸣,震得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天呀!我刚才,做了什么事呵!……”
“母后在世,父皇又安会如此?母后今已去世,你我皆失依恃。还是……奉敕吧!”
“九郎!……”
“快奉敕吧!我是人臣、人子!圣贤教谕:孤当尽忠!尽孝!……”
“九郎……”
“奉敕吧,王妃殿下!当知城东驿庭院中,赐死的三人,皆是天子亲生之子呵!”
……
“我,我做出什么事来了?”与寿王悲别时,寿王掩面泣告之语,化成了阵阵阴风,直入玉环骨髄!她,感到毛发乍立,一下子滑下座榻……
……
……高大将军对我言道:已派中使去往蜀中,接玉玲、玉琇、叔父阖府之人进京封赏去了!……”
“真的?”
“三姊何时骗过你?——高大将军还说:不仅我杨氏满门,转眼间荣耀无比,就连剑南节度使张宥,也已宣召晋京,升任京官!好妹妹,你当敛愁容,涤烦思,惧虑接驾之事才好呵!”
“天哪!”
三姊的话,也在她的耳边回响。她绞着双手,恐惧地惊呼起来。
“三姊说得不错!侯夫人因难得炀帝一顾,悲而自绝,我虽和寿王匹配,但所得荣华富贵,又怎能和受恩于天子相比!天子方一见宠,我杨氏门楣已大增辉煌。威加四海的天子啊!威加四海的天子宠妃!……我怎能如此!天哪,我怎敢如此呢?……”
“快,奔向花阶,向天子跪求赦罪吧!”这念头,将极度后怕的杨玉环猛地推向了院门前……
“哼哼!你出院来了?”
正当杨玉环出现在门槛前时,一声冷笑,迎面传来。她抬起脸来,立即看见数日来象个卑恭的奴仆一样亲自照料她起居的大内太真观观主,那位年过六旬的老道姑,这时一反常态,满脸冰霜,寒气逼人地冷冷瞅着她,询问道。
“观……主……”
“哼哼,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看着变得可怜巴巴的待度少妇,观主厉声喝斥起来,“你胆敢忤逆圣命!‘道之道,非常道’道绝缘尽啦!——宫使,将这四个贱人,带走吧!善哉,无量寿佛。”女观主闭上了那喷吐凶焰的双眼,唱着佛号,退下了花阶。
杨玉环惊恐地看到,一位绯袍宦者出现在她面前。这个年逾半百的宫人斜斜署使者,颧骨高凸,脸面白而泛青,使杨玉环联想到冷硬而阴森的墓碑碑石。玉环望着这渐渐逼近的“墓碑”,落魂失魄地朝后退去。
“叭!”
那宦者不言不语,朝着蹒跚后退的杨玉环,倏地一扬手中麈尾,将玉环垂于左额的发髻打散,玉环恓惶、惊骇地欲用手去扶住那散开的发辫,但迟了。那簪于发上的“义髻”,被顺着麈尾掉在了花阶上。
“啊?”
看着散乱于地的假发,宫使那冷酷的脸而上,掠过一丝惊奇,但他很快明白过来
了,一掸麈尾,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假髻儿!假的!哈哈哈哈!……”
紧随在宫使后的绿袍小宦,也哄堂大笑起来。有一个尖腮小儿,还倒拿着麈尾,用那柄儿去挑着阶上的散发,斜睨着杨玉环,逗趣地笑着说:“亏你还起名道号为‘太真’呢,依我看,是‘太假’!哈哈哈哈……”
“对呀!太假!”
“太……假……呀呀呀!……”
屈辱无告的泪,第一次从玉环眼中倾泻而出。
“太真也罢,太假也罢,”绯衣宦者笑够了,一脚踢开那散发,又冷冷地用目光制止着随从的狂笑,这才朝抽泣的玉环道,“从此皆休!哼哼,押往宫人斜!”
“快走!”
宫中小儿朝门槛内的玉环齐声大喝起来。玉环战战惊惊地凭着门框,挪动那无力的双腿,向门外走去。正当她要步下花阶时,观主却喝住了她:“把髻簪、素裙留下!”
不等她回过神来,两名香火道人已冲向花阶,一人按住玉环的肩头,拔去头上的玉簪,一人解去裙带,“呼呼”两下,象猎人剥猎物毛皮一般,将那“待度”素裙剥去,只留下一领月白绫衫,给她蔽体。晚风,比傍晚时分大,阵阵寒气袭来。失簪的长发,被晚风放肆地舞弄着;一股一股的寒气,钻入薄薄的月白色绫衫,刺得她浑身颤抖。那喝斥、撕剥、狂笑……撕扯着玉环那无比后悔的心。当她被宫中小儿猛地一推肩膀,跌倒在花阶下时,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善哉,无量寿佛。”太真观主悲天悯人地唱着佛号,向绯衣使者道,“此乃清虚净境,还是请中使将她四人速速押往宫人斜吧!”
“婢子恳求中使大人,”押候在中使身后的仙音,这时也哭着,跪向中使哀求,“太真成长至今,未受过如此对待。眼下还是由婢子搀扶着她上路吧,中使大人!”
“求中使大人开恩!”玉瑶和念奴,也抽泣着,跪向中使哀请。
“哼,”中使斜睨了杨玉瑶、念奴,仙音一眼,把麈尾顺肩一搭,背着双手,走向倒在阶下的杨玉环跟前,用他那阴嗓冷笑着,道,“本中使早就知道你是个珍藏深闺的娇雏儿。可你也太要强了,要到天子面前去了!你这胆大撞天的贱人,还要等人来搀扶你么?哼哼,你还不给我起程!”说着,他猛地伸出手来,扯着玉环胸前的长发,往上一提,玉环护痛,顺势立起身来。
“上路!”
中使冷冷一声喝。又一拂袖,命玉瑶等三人立起身来。三人忙撩着裙裾,偏偏倒倒地立起,怯怯地去搀扶玉环。杨玉环一下子扑在三姊怀里,哽哽咽咽地说:“阿姊!我冷,我冷…”
玉瑶一听,揪心地一把搂着发丝零乱、浑身颤抖、泪水满面的妹妹,也哽哽咽咽地抽泣起来。念奴一边偷觑着中使和宫中小儿,一边匆匆解下自己的织锦半臂来,给悲恸的玉环披上。
“还罗嗦什么,上路!”
“快,上路!”
“上路?上什么路呀?”
黑洞洞的天,黑沉沉的地。被三姊和念奴、仙音你搀我扶,瘸躄而行的杨玉环,恍惚间,似乎又回到益州新都故宅的后花园里、凌云秋千架上。她双手拉着荡绳,念奴和仙音一来一往,轻轻推送……三姊,髻簪碧桃花,裙带曳于绿茵,对她笑说上路进京的事。她俏皮地眨巴着眸子,和三姊纠缠。
“你这疯妮妮呀!——我真把你给惯坏了!”
“嗯!”
“还‘嗯’呢,羞死人了!你呀!以为还是小丫头么?眼看就出阁啦!玉环!
“我听着哪。”
“张大人命章仇副使大人又来过了,钦差高大将军,催……不,请你快上路呵!”
“这才寒食么!再说,秋千刚刚造好,又中我意,我偏要清明过后才上路!”
“可高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