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崇去世的第二年春,皇帝便擢集贤殿大学士张说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与宋璟共主省台。张说受命之日,即奏请皇帝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并列吏房、枢机房、兵房、户房、刑礼房等五房于其后,分掌庶政。宋、张二相的鼎力辅佐,使玄宗因陡失股肱而产生的烦恼大为减轻;入秋,他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又接得张说一道喜报:突厥遣使求和!
虽然奏章说毗伽一则慑于大唐天子之威,军国复强,二则因松漠郡王李失活、饶乐郡王李大酺的劝说,故率部于西受降城待朝廷安抚,并遣使入京谒君求和。李隆基从突厥遣使求和这件事上,感到大唐在自己的治理之下,武功已立,军国之威大振,心里非常得意。他将张说的简疏放在御案上,笑问高力士:“张脱这简疏上奏说,他已拟就赐书草稿,可曾带来?”
“回奏大家,奴婢随身带来了。”
“为朕诵来!”
“领诏!”高力士赶紧从袖中取出张说文稿,朝兴冲冲地倚窗而立的玄宗念道;“曩昔国家与突厥和亲,华夷安逸,甲兵休息;国家买突厥羊马,突厥受国家缯帛,彼此丰给。数十余年,不复如旧;然国家如天之覆,如海之容,但取来情,不追往咎。可汗果有诚心,则共保遐福,睦和永固!”
高力士念完后,合起文稿,放归御案,李隆基却轻轻摇头,一边沉吟着,一边归座。他重新展开张说文稿,又看了一遍,去案右笔架上抽出一只紫毫小楷笔宋,在“数十余年,不复如旧”处,挥毫补上这么一段文字:
正由默啜无信,口和心叛,数出盗兵,寇抄边侵,人怨神怒,殒身丧元,吉凶之验,皆可汗所见。
紧接着,又在张说文稿结尾处,补写道:
不然,无烦使者徒尔往来。若其复蹈前迹,心口不一,掩袭侵扰,则亦有以待。可汗其审图之!
写毕,他又看了几遍,又删去数字,才满意地将文稿交给侍立案边的高力士:“即转交中书门下承办。并敕来使:朕于明日在麟德殿赐宴。”
“奴婢领诏!”
李隆基吩咐完毕,仍沉浸在因此事而引起的极度兴奋之中。他缓移绫靴,朝楼北栏走去,见他欲临北轩的宫女,忙双双碎步赶在前面,解下丝绦,拉起了珠帘。李隆基临轩下望,却见从沪河引来的碧水,暗暗注入龙池。在清朗的秋空衬托下,那池水澄碧悠森,湖面似镜;倒映在池水中的宫阙山川,随着涟漪微泛的池面,幻化出迷人的奇异境界,使李隆基顿时产生了一种恍如超凡出俗的感觉。是施工的工匠们的斧凿声,号子声,将他的视线移向龙池东北面。正在修建的南董殿,和临池之东的沉香亭,已立柱架梁,初见规模;遥想明年此季,便可携着宫嫔,在沉香亭内赏菊,皇帝的雅兴大发,手扶红玉带,欲临轩吟哦。可是一想到宫嫔,便又想到了今晨在正坤宫内和皇后发生的不快之事,使他又失了兴头,皱眉伫立着,而且越想越烦,越想越气。
原来,皇后之父、开府仪同三司、祁公王仁皎于昨日辞世,其子驸马都尉王守一,请按照皇帝外祖父窦孝谌的先例,修坟五丈二尺,皇帝依奏准旨。并且于今晨启驾正坤宫,欲劝慰新遭父丧的皇后。
谁知他刚在正坤宫中落座,泪流满面的皇后,竟悲从中来地对皇帝说:“若非臣妾父丧,怎能得见大家!”
当着宫侍们的面,皇后竟这么肆无忌惮地口出不逊,李隆基既感到窘迫,又大为不满;但想到皇后还从未如此行事过,可能因父丧悲恸过度所致,皇帝也置之不究,然后告诉皇后已依王守一之奏,准为老国丈高建其墓一事,来稍作安慰。
“陛下万万不可!”谁知,那浑身重孝,眼睛哭得红肿的皇后,却一头跪在皇帝面前,焦急地谏阻,“昔日韦庶人崇其父坟,号曰酆陵,以自速灭门诛族之祸!臣妾德薄,父无勋劳,若为臣安父高崇其坟,则臣妾岂不是覆韦逆之辙么!”
这一来,皇帝再也坐不下去了,“哼”了一声,便拂袖出了正坤宫。而从他身后,却传来了皇后号啕大哭之声。
“朕念汝为朕结发之妻,”在皇后号啕声中坐上御辇的皇帝,令侍御们步履从速,以尽快离开这使他大为不悦的宫室,避开那令他厌烦的号哭声。他心里愤愤地想道,“念汝深预朕平逆之谋,虽无子亦仍立为皇后,准汝父五丈二尺之坟,汝不思朕之恩,竟口出不逊。汝,不欲蹈韦逆之旧辙,却置朕于何人?难道朕竟是中宗那种昏庸之君么?哼……”
“朕创中兴之世,重举百端,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可汝以妇人女子之见,不念朕之苦楚,反喋喋不休,对朕如此不恭,真可谓大失妇道,不贤不德!”临轩想到此处的玄宗,不知是心情烦乱,还是感到一种潜在的委屈,他的两眼,竞有些潮湿了。
“哈哈哈哈……”突然,他的耳畔,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娇怯怯的笑声,随着那笑声,一朵艳丽的惨紫大绒瓣菊花,由一堆青云般的发髻相托,在他的眼前晃动起来。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声含娇带俏的问话:“大家看臣妾簪上的菊花,鲜美么?你看呀!你说呀!大家……”
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怜爱之情,那轻柔而娇怯的音调,不绝如缕地萦绕在他的耳畔。
“讨厌!”越是想到惠妃的妩媚顺旨,皇帝就越是感到皇后大不如意,他忿忿然地吐出这两个字以后,一下子转过身来,朝案榻走去,这一切,都被随驾在楼上待诏的姜皎看在眼里。他觉得良机已到,万不可误过,便紧张地暗自计议对策。
皇帝对皇后厌倦之情,姜皎近年来已眼见心受,今早正坤宫中两位陛下的抵牾,他也全知其情。皇帝面临莫大之喜,却猛然临轩怫然,口吐“讨厌”二字,姜皎断定是冲皇后而发的。
这表明:皇帝对皇后的厌倦已从心底溢于言表,姜皎决心借此良机,密谋废立正宫之计!
打定主意,他迅速走近皇帝,跪了下去。
“卿?”烦恼的皇帝被姜皎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俯首询问。
“臣有心腹之奏,……”
玄宗听他这一说,抬起头来,朝环立于楼堂上的宫侍们一拂袖,宫侍们赶紧退入侧厅去了。
“卿,说吧!”
“皇后无子,”姜皎叩头谢恩之后,陡然奏道,“已大失国母之仪,且对大家又多不逊。望陛下废不贤不淑之人,改立惠妃娘娘,主掌六宫,以正坤道!”
“彼既无子,亦实难主掌六宫、母仪天下,”大出姜皎意外的是,皇帝也似乎忍无可忍了,待他奏毕,便低声敕道,“卿传朕口诏,召宋璟、张说、李林甫明日于长生殿见朕!”
“臣领敕!”
“慢!”
“是!”
“彼等若有所洵,只言朕要彼等廷议中宗神主归还正庙一事!”
“臣领敕!”姜皎赶紧应了一声,又如仪磕拜之后,才下了勤政务本楼。
“天助我也!”刚走到兴庆宫门,高兴得近乎忘情的姜皎,忍不住一拍双手,暗暗欢呼出声。为武惠妃、寿王立下这不世之功,姜氏九族的福荫绵绵,不可估量啊!
想到姜氏满门即将到手的恩荣,姜皎一下子记起弟弟、吏部郎中姜晦昨日曾过府相邀,请他今日去府中共度寿辰。“此刻我当即去吾弟府中相告,让他明日也讨个彩儿!”
明义公主府女官姜丽月,昨日也向明义公主告假:要回父亲府中祝寿。
时近中午,王毛仲归来,见丽月还在为明义梳洗,便问她,“丽月,还未出苑么?”
“禀驸马公,奴婢去了,谁伺候公主呢?”丽月笑着俏皮地说,“难道驸马除了会给今上的御马梳扎辫儿外,还能给咱公主编髻儿么?”
“讨打!”那异族将军腼腆地绯红了脸,但仍沉着脸,做出凶狠的模样催她,“公主自有你众家姐妹伺候,你给我早早地出苑去!”
“去吧,丽月!”坐在大铜镜面前绣墩上的明义公主也回过头来,笑着催促这贴心女官,“去看前院中,谁给你预备了一桩好宝贝儿?”
明义说话有些出气不匀,在绣墩上就坐的身躯,显得更加臃肿了;但她的脸色却红润、油亮,眼珠显得特别晶莹。看着这个即将作母亲的少妇那幸福、善良的神态,你会忘记她是位闯龙潭、入虎穴,为重振大唐建过卓绝功勋的巾帼英豪。
“那准是驸马公的恩典哪!”明义刚一说完,姜丽月使用那闪着童心之光的两颗机灵的眼珠朝公主的脸上转了几转,拍手叫起来。然后朝明义和王毛仲兴冲冲一叩头,提起自己的裙裾,一阵旋风似地跑到了前院院中,朝屏墙处一看,出乎意外地欢呼起来:“呵!”
看似粗犷,但心思极细的驸马,赏给妻子信赖的邑司令的归省祝寿之物,竟是这娴于骑射的女官最为喜爱之物——桃花马!
远远看去,在漆成青色的屏墙侧壁处,好似立着一丛丛红霞般的桃花,这个头虽不大,但透着骏逸神韵的灵物,通体的毛色,如神工巧染,异匠奇绘;缀着团团由深入浅,又由浅向深浑然天成的红色斑纹三排鬃辫儿,齐整整地排列在那浑圆可爱的项背上;两绺留海,覆额轻罩,使那双晶亮的褐色眼睛,露着一种羞涩而淘气的神情。一副全新的织锦鞍鞯,使它显得雍容华贵。绕脖一串鎏金铃铛,在初春的朝阳下,闪着耀眼的金光。鞍鞯左侧的彩袋口边,露出了一条紫玉柄儿的小马鞭。一切都显得这么可爱、令人满意。丽月恨不得立即骑上这宝贝般的桃花马,在苑中狂驰一番,才能表达出此刻涨满胸臆的喜悦!
“丽月!”就在她走近桃花马,抽出袋中紫玉鞭时,却听王毛仲在厅堂上叫她。她忙转过身来,一下跪在地上,举着马鞭快活地说:“奴婢谢过驸马恩典!”
“起来吧!”毛仲永无笑容的脸上,显出严肃的关切神情,朝姜丽月一挥手,然后告诫说,“知道你善骑,也知马性,我才将它赏你。可得小心这驹儿,性烈哩!”
“奴婢知道了!”
“千万不可纵缰,伤了人,你可知道公主的家法!”
“奴婢不敢!”
“自家也得留意!”
“是。”
“再有,如家中好玩,多耍一
日,也是无妨的。”
“……”
“这是公主要本官转告你的!”
“奴婢谢过公主和驸马公!”丽月被王毛仲这一声声叮嘱,引得心里一阵阵发热,她哽哽地,朝地上叩着头,说,“奴婢过了午时,便回苑来!”
父亲的府邸在京城之西北角的普宁坊。姜丽月从光化门出了禁苑,沿着禁苑高耸的宫墙和安定、修真二坊屏墙间的东西背街,走到西南顶端,再沿着南北大街,走了不足三里,便到了普宁坊。稍稍往坊中小街走几步,便到了自家门前。两个侍女要去接缰,她赶紧笑着喝住她们:“莫来莫来!你们别看它闺女模样似的,哼!这几里路,把我折磨得浑身是汗啦。小心踢你们个四足朝天!”
两个侍女听了,一伸舌头,笑着勒住自己的坐骑,下了马;姜丽月狠狠一勒街头,两膝朝桃花马的腹部重重一夹,受了两处痛击的小驹子,知道这新主人厉害,只好憋住满肚子的委屈,住了蹄。姜丽月撩起裙锯,在鞍蹬上微微立起,却仍未松开两个膝头。就在那一瞬,她飞身跳下这并不服气的宝贝儿的背,一手拉缰,一手扬鞭,朝府门走去。
“小姐回府来了!”
“请小姐安!”
府门前的姜府家人,见这三骑临近,又看清了是本府小姐,都忙着打招呼,离开府门、迎上来见礼、请安。
“不消了,快起来吧!”姜丽月一边回答着本府家人的招呼,一边叫过一个身材高大的家人,“这是个烈性儿的幼驹,小意儿拴到马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