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唐明皇 吴因易 7676 字 4个月前

李隆基改集仙殿为集贤殿的正式敕书,是大唐开元五年秋八月五日,于含元殿接受百官祝寿时下达的。同时,委张说为集贤殿侍讲学士兼修书总使,以统率集贤殿的侍讲学士、侍读直学士、修撰官、校理官、待制官、留院官、知检讨官、文学直之类的官员。

由于太上皇新丧,当年的祝寿,不举行大酺!但皇帝渴揽贤英的措施,却使各国来使、大唐朝野人心振奋,对这位年轻君王充满了崇敬之情。与朝廷敌对数十年,今年才得以恢复和睦,入朝庆贺的契丹主李失活、奚主李大酺,以及鞨靺、霫等酋长,沿途所经之处,耳闻目睹河北、河中、河南诸道几十州近万里的大唐国土,林茂粮丰,庄院稠密。无论士农工商,都欣颂新朝德政。在经过或住宿过的数百个陆驿或水驿驿站看到的房院,大都整洁华丽;被褥是用绸缎制成的,所需物品,无不齐备。但是,到了京师,无论是入宫朝觐,还是遵礼部、太常务衙安排去王侯、公主、大臣府阙晤会,给他们留下极深印象的,又是上至皇帝、皇后,下至京师百姓,那种求实无华的淳朴风尚!“明主出,大唐兴”的传闻,化为了他们由衷的赞语!在皇帝受罢朝拜后,庄重地宣告集仙殿更名事由时,李失活及各国来使,认定宝座上的天可汗确是贤明之主。在宣告敕令的同时,发生了一场使他们耳目为之一新的廷争,也增添了他们对皇帝的崇敬:

玄宗宣告更殿名、设官员,并敕贤士供给从优。当时,便有紫微舍人陆坚出班谏阻。陆坚说:“国家方安,百废初兴;这批官员无大益于国,请陛下罢从优之敕!”

皇帝当着中外亲宣敕令,便有臣工当殿谏止,平素君臣间议决国事可想而知;外邦客使从中看出了皇帝颇具当年太宗皇帝从谏如流、豁达大度的风范。

皇帝尚未作出谕示,新任集贤殿大学士张说却已闪出班来,和陆坚争辩道:“自古帝王莫不崇宫室,广声色,今天子独延礼文儒,为中兴宏业增智广益。此正大益于国,正所谓所益者大,所损者微。陆子之谏,何而不言!”

被张说驳得语塞的陆坚,又被玄宗含笑谕训道:“集贤兴国,岂可以悭吝待贤者!卿亦当常从张说学识!”谕罢,又朗声大笑起来。那陆坚窘迫惭愧地跪地呼着“臣领诏!”而被皇帝的含笑谕训感动不已的文武百官,却情不自禁地闪出班来,舞蹈山呼,由衷地庆祝皇帝万岁千秋。

“我北疆各邦诸部,将永唱牧歌,安宁度日了!”退朝时,兴奋不已的李大酺,对同样沉浸在兴奋中的李失活说。

“是呀!”李失活,这位大唐郡王、新近又成了驸马的契丹酋长也深深地赞同大酺之言。

“王兄,”李大酺又想起一事,悄悄提醒失活,“我们暗布在营州城外的人马和渍口之兵……”

“撤!”李失活会意地、果断地回答。他扬着浓眉和大酺商议:“归国时,我等当说动突厥新可汗毗伽尽早归顺才是……”

“请二位王爷升舆!”二人正在计议,想不到已走完龙尾道,快近昭庆门了,鸿胪寺的知客待使官员迎了上来,请二人上舆,并问他们今日欲往何地一游?

“回国宾馆。”李失活笑着回答,并告诉李大酺,“咱们再细细议一议小杀的事。”

小杀,是北疆各邦对突厥新可汗毗伽的称呼。李大酺笑着应允,一同乘舆回国宾馆。

由桂蕊构成的香阵,顺着秋风,朝集贤院频频袭来。这座原本属于集仙殿、现在叫集贤殿右配殿的建筑,弥漫着一股股甜香。侍讲大学士张说面色惆怅,双手微背身后,步履不爽地踱出了殿阶,怔怔地朝东眺望。天高云淡,使原本巍峨的大明宫阙顿时变得矮小,甚至有些微不足道。是什么事触动了这位重返朝阁、再度被皇帝倚重的大臣的辛酸?几滴清泪,潸然而下。但他仍朝东怔怔地望着,并不去拭那仍在涌出的泪水。

“幽求啊、幽求!……”

原来,他的心中,在悲悼着这位挚友。

因交结岐王,与他同时贬出朝阁的原太子少保刘幽求,竟已长辞人世。

提出皇帝东岳封禅之议的张说,本该从速拟草东巡封禅仪典,却因皇帝三年守制之期未满,最早也要到开元九年,方能出巡东封泰山。眼下他便将主要精力,用来审定已修史书。在审定时他才知晓,贬出朝阁后迁杭州刺使的刘幽求,于两年前的秋天,改徒郴州刺使,竟因愤恚致病,死于去郴州的途中。

曾记得,刚被贬出朝时,听说这位生性急躁的僚友,因气伤内,竟吐血卧床,张说还曾临榻探视,劝慰他,皇帝一时震恕,终是仁君,不会将平乱功臣久谪江湖。姚崇为人,素以社稷为重,亦不会进谗阻绝社稷之臣重返朝阁;并约以三载为期,于含元大殿相见!而今已是三载,张说正在访寻幽求下落奏告今上,请敕令回朝,想不到刘幽求却在郴州荒村野驿之中,愤恚而卒!……

“家小又何在?”张说想到这里,忙掸去泪水,稳稳心神,返身入殿,或许撰史官员,会提上一笔。

“这?……”可是,当他返回集贤院,归入审订斋房,继续审阅已修史书时,却发

现那史稿上,赫然写着:

姚崇既为相,紫微令张说惧,乃潜诣岐王申款。他日,崇对于便殿,行微蹇。上问,“有足疾乎?”对曰:“臣有腹心之疾,非足疾也。”上问其故。对曰:“岐王陛下爱弟,张说为辅臣,而密乘车入王家,恐为所误,故忧之。”癸丑,说左迁相州刺使。

修书总使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当年因忌姚崇入阁,自己连结刘幽求、钟绍京,频往岐王府议排姚崇。但是,玄宗处置此事并未向朝中坦露。该死的笔史,竟将这事如此不爽分亳地记了下来!

……后代儿孙看了,世人见了,会把我张说看成个什么人呢?看样子,姚崇的“救时之相”,宋璟的“刚直之宰”,虽未见史,其实朝野间早已口碑传颂,载入汗青,自是不在话下了!而我张说呢,落个“忌贤之相”的名声!这、这……

张说揉揉眼睛,回头又硬着头皮重读这段文字。天哪,张说只觉得两手都在冒汗!纸上的记载,不仅字字沉重,直压心胸;而且惯会吟哦的他还发现这段文字不仅没有史实记录的那种干涩、呆板,相反,显得十分活泼、有趣。就这么拿出去,说不定会被专事俗讲的僧人编成故事哩。

想到这里,张说一挽袍袖,从檀木雕花长案右方的笔架上抽出笔来,饱蘸砚中墨汁,就要往史稿上涂去。可是,就在笔尖快要临近史稿时,他却心中一惊,倏地放笔回架,环顾四周,斋中并无他人,这才放下心来。回头看看史稿,也并来溅上墨迹,他沮丧地仰身靠在坐椅靠背上。

差一点,又犯下不赦之罪!

原来,依照太宗贞观之制,凡中书、门下及三品以上官员,入宫奏事,必使谏官、史官相随,有奏对失实者,谏官即当面匡正;而无论美恶,史官必记之。太宗这道制令,使大臣不得因其宠信的身分,向皇帝奏报不实之辞;也使皇帝严束自己的言行。史官的这种记录,称为实录。每日投于密封的铁匦中,到规定日由监奏御史,又称殿中侍御史临场监视史官开匦,取出实录稿,再汇编成史稿。有毁实录稿者,罪在不赦!

这段文字,明系实录稿串编而成,若涂抹毁迹,那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不删去这段文字,张说便如鲠在喉,盘石压胸。

“那怕改几句话也好……”张说那经常舒展的、连贬官谪职也没皱过的双眉,今天不仅皱成一团,而且向下垮着,使他那方正的脸庞,变得七歪八斜。他喃喃地自语着,然后又极不情愿地去翻看那段文稿。忽然,他有了主意。

既然是几人交结岐王,又何必将自己点出呢?若说因姚崇说过自己是帝之辅臣这话,刘幽求和钟绍京也是宰辅行中人嘛!幽求,刚才还悲悼过的僚友,横竖人已死了,将“张说”二字,改作“刘幽求”,撰稿人未必就不会答应。

不过,想到撰稿人,张说捋着胡须,又有些犯难起来。

这段史稿,出自直学士、著作郎张九龄之手。

虽说直学士不过区区六品,但张九龄在为拾遗谏官时的刚直声名,便远播朝野。他能否按自己的意思删改呢?十有八九会被顶转来。

让这段文字造成我的丑闻,留传千秋万代?不能!绝对不能!

张说一撩紫袍,拿起文稿,暗自拿定主意。他猛地沉下脸来,走出自己的审订斋堂,跨入北厢修史厅。

侍读学士贺知章,正拈着他那飘于项下的花白胡须,神采飞逸地向修史官们讲述着一件有趣的事情,忽然看见张说执稿而入,神情阴郁,心中暗自吃惊;但仍满脸堆笑地止住了讲述,朝张说一揖。张说冷冷地点首回礼,却回过头去,用那威严逼人的目光,朝修史官们一一望去。

被贺知章的趣闻弄得笑声不已的众修史宫,一见总使大人怒气冲冲地迈入北厢,都立即止了笑。他们暗自交换着惊疑的目光,不知这位脾气甚大的总使大人,又从谁修编的史稿中,审出了纰漏,使他亲临北厢,大怒不息?坐着近三十人的大厅堂,顿时鸦雀无声,好似一座空堂。

张九龄就在近门的右侧一张案后坐着。但张说却偏不用目光逼视他,而朝其他史官扬扬手中史稿,语气逼人地说:“为史官不熟知史实,信笔谬书,成何体统!交结岐王,预其《可汗之死》胡戏者,明是幽求,何以为张说?!”

听完张说的训斥,众史官才明白过来;同时又紧张地回忆着,自己所修史稿中,可有这段文字?贺知章听完后,心底却忍不住笑道:“这老平章,想赖账哩!”他走到张说面前,伸出双手说:“乞明公赐知章一观!”

没有想到贺知章会在北厢饶舌。他伸手讨稿,张说又不能不给他看,想到他看后心里定会一边腹诽,一边笑话自己,张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最终他还是只好憋着气,将那史稿塞到贺知章手里。

贺知章正要展稿细看,不想张九龄却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张说不满地一揖,声音颇高、理直气壮地说话了,“回禀明公,此稿乃九龄所修!史草实录具在,绝非信笔谬书!实录所记,即明公,非幽求;不可使明公枉托死者!”

众修史官听张九龄以这种语气,在这种场合回答张说,都惊骇得变了脸色。不少人恨地下无缝,不能钻入藏身。他们比直接开罪于张说的张九龄,还惧怕张说可能使用的回击手段。

估计到张九龄不会轻易就范的张说,远未料到这小小六品直学士,敢如此顶撞、回绝自己。回击驳斥,他会对抗得更厉害,声扬出去,先不说皇帝会怎样看待自己,那些该死的史官,又有好史可记了……就此走出习北厢?刚才如晴空霹雳,以万钧压顶之势而来,眼下又如鼠归洞,悄然而去,自己这堂堂总使大人,官威何存?

临此尴尬处境,张说心底升起一种懊悔之情:“不该如此急躁来到此间……”

“哈哈哈哈!”想不到刚才还在心中嫌厌的贺知章。此刻却朗声大笑起来,稍稍解了张说的窘困,“明公所说那胡戏,下官却还记得。这段史实,尚可重查,明公且先回审订斋堂,少时查实一毕,再让直学士回禀吧!”

“恭送大人!”

应着贺知章囫囵得可笑的话,和暗暗传送的眼色,众修史官赶紧立起身来,齐声揖送着张说。

“免!”好歹下了台,张说定定神,不失仪度地朝众官抬抬手,迈出了北厢。

看到张说的身影在审订斋堂门内消失了,贺知章才走向已经归座、神情坦然的张九龄跟前,两只神采奕奕的眼睛,盛满了笑,直看着那年轻的直学士。张九龄见了,也笑着要立起身来,贺知章却伸出手来,抚着他的肩头,不让他起身:而仍用双目久久地、欣愉地望着张九龄。九龄从案头取出一迭史稿来,找出了那一段实录,向贺知章呈上,要说什么,却又被贺知章笑着将那迭史稿推回案上,感叹道,“姚、宋二公有眼力啊!”

他是指那两位举荐张九龄为黄门监、擢入宰相行事。九龄并不知道,听后,茫然地望着贺知章。贺知章却不再说什么,笑着指指九龄,又指指北厢正顶那横贯东西的大梁,微微一揖手,出北厢去了。

返回审订斋堂的张说,刚才虽懊悔自己急躁,在北厢闹了个没趣;可是一回本堂,却仍被那段史稿弄得坐立不安。他把乌纱一下摘去,置于案上,烦躁地思索:“既然有了北厢这场风波,若不将张九龄叫来了结此事,张扬开去怎生是好?”

不过,有了这次教训,张说留神多了,他提醒自己:“要委婉解说,劝他删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重地舒了口气,这才命立于斋门口的仆从:“令九龄来此见我。”

张九龄很快应命来到,在张说的座前唱名拜见。一再告诫自己不可急躁,态度要和蔼的张说,一见张九龄,那心中的怒气,就象浮于河面的羊皮充气筏那样,你越往水中按,它越往水面升浮得厉害。张说一张口便想破口大骂,但总算克制住了。他带着重重的鼻音,回了个:“不消,请起。”

“谢过大人。”奇怪的是,张九龄仍是那么平静、坦然、不失礼数地回应着张说。顿时,张说觉得自己化成了一条江,而张九龄却是碧波浩淼的无垠之海。“好风度!”一声赞语释掉了张说不少的怒气。他朝役工们命道:“给张大人摆座!”

对一些来晤的三品大员,也少见主人如此客气的役工,纳罕地偷偷望了望张说,又望望张九龄,给九龄摆好了座位,但却不无委屈地半跪着说了句:“请坐!”宰相家人七品官,那六品直学士,到底又能算什么呢?

张说已察出了役工那势利小人的心理;但他却不愿再用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对待眼前的直学士。待张九龄坐好,他便含着歉意说:“乍见切身文字,一时失态,望大人不必介意!”

“明公功业昭著,正所谓瑕不掩瑜,亦望明公达观。”

见张九龄并未将北厢之事放在心上,口吻又极其恭顺,张说暗想:“当再婉言争之!”他叹了口气,朝九龄苦笑了两声说:“大人秉笔直书,正是史官本色。然昔年老夫亦因误信幽求、绍京之怨,而代为申诉于岐王前。不知大人可否稍动姓氏,隐其小恶?果能,老夫感戴永世!”

“禀明公,此事断不可为!”刚听完张说带着祈求意味的话,九龄便一头站起,肃立张说面前,恭揖双手,语气温和但旨意刚直地回绝说,“若徇明公所请,则此史不为直笔,何以取信于后?”

“这……”

“明公!方今今上广揽英才,齐集集贤殿,委明公总理,发挥典籍,以资中兴!若我等私而忘公,败纲废纪,上负明主倚重之恩,下负朝野殷切之望!致集贤殿为藏垢纳污之穴,则我等岂能逃脱万世无止之骂名!此,恭求明公慎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