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唐明皇 吴因易 7089 字 4个月前

卢怀慎的入阁,不仅使钟绍京大为光火,也使朝阁哗然。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臣,确以清谨俭朴著称。为官三十载,从未置过一畦地,买过一爿房。虽贵为卿相,所得俸禄,大半接济了亲朋故旧,自家妻儿倒很贫寒;就说眼下吧,虽已作阁臣,位居一入之下,万人之上。但赁居的宅第,仍在安业坊北端的一座隋朝修建的小寺中。这宅院因年久失修,外面刮大风,宅里吹小风;遇上暑天暴雨,宅里便漏个不停,他的老夫人气恼交加,两年前带着三位公子、两个小姐回老家去了。他身边,就剩下个五十来岁的老家人,送他上朝,伴他回“府”,给他煮饭,为他掌灯洗砚。

这些事,人人皆闻,绝非子虚。“但,就凭这,便可入阁为相么?”文武百官对他们心目中神武异常的皇帝陛下此次的任相之举,也多象钟绍京一样,大感茫然。相,君之辅臣,是要依靠伊等法治国齐家安天下的。无论卢相如何清俭廉洁,却并无辅君雄才!很快,这一点,就由卢老大人自己来印证了:从入阁之日起,凡遇事,无论部属的呈报,或是皇帝的谕示,他都一语答之:“请姚公裁夺!”自己是半句主意也无。对他这种遇事推姚崇的举止,百官中的一位刻薄者,送了他一个诨名,曰“伴食宰相”。这个绰号很快就在朝野间传开。

且不说朝野对卢怀慎入阁哗然,就是卢老大人自己,也深感皇帝天恩浩荡,委以重任,自己却无力报效皇帝,深忧力不从心。偏在他深不自安之时,姚崇因一个儿子患病死去,告假十数日,处理爱子的丧事。这一来,遇事便推的卢怀慎,无人可推,只好硬着头皮撑持。撑不住的,就往紫微省政事堂右相的几案一搁。眼看政事堆积如山,姚相假日又未满,惶惶然的卢老相国只好夤夜去往大明宫,请求皇帝罢相。而开元神武皇帝李隆基,却微笑着,亲扶他立起身来,安慰他说:“卿休畏人言,毋须惶恐!朕以天下事委姚祟,自然由彼裁决政事;朕委卿者,欲以卿坐镇雅俗耳!”

委卢怀慎为相,专为“坐镇雅俗”!

皇帝此语一经传出,文武百官才纷纷悟到皇帝委任清谨俭朴的卢怀慎,与处置张说等三大臣与皇室交结一事,是紧相关联的。这是再次向朝野表明:卢怀慎虽无张说之才,但他的高雅风范,却是百官作人臣子的表率。从这一点上,也使百官更深刻地领悟到皇帝要一扫前朝弊政、重建升平盛世的决心:哪怕对于曾有大功、且有大才的张说等大臣,一旦不为君父社稷竭力尽心,干出那有危社稷之事,也毫不姑息,严惩不贷!

皇帝此语一出,使卢怀慎稍稍能安其位,也使朝官们停止了猜测和对卢相的腹诽,暗自躬省,以张说等三大臣遭贬主事戒惕自己,兢兢业业以对君父、社稷。

朝中文武,虽对卢怀慎入阁一事暂止了浮议流言,但在边远军州的营帐中,不少武将却对姚、卢入阁为相怨声暗起。其中,就有在骊山西绣岭下力荐姚崇入阁的原左军节度、现并州长史、和戎、大武等军州节度大使薛讷老将军。

老将军薛讷,生于太宗之世,在他懂得人事时,便目睹了经历贞观之治后的大唐江山那令万国瞩目的兴盛景象。这景象,激励着年轻的薛讷,攻兵法,练骑射,立志要为兴盛的江山扩疆开边,立炳炳功业,创一代英名。

但是,创功立业心切的薛讷,直到距今十六年前的则天太后圣历元年,才由区区蓝田令,擢升为安东道经略,尔后,年过四旬的他,才升任幽州大都督,坐镇大唐北疆。

但是,在坐镇幽州近十四年中,薛大都督虽仍常寝虎帐,枕戈待旦,但他却从未举兵出塞,实现他扩疆开边的意愿。不仅如此,连本属大唐的疆土——营州,他也无力收复!知兵者不好战。战,是国之实力的检验。面对则天太后卧病长生殿时宫闱的风云莫测,面对中宗复位后韦氏危国害民的令人急虑交加的现实;面对睿宗登极后太平公主引用群小排挤智能之士的纲纪败弛的朝政……他只能艰难支撑着维持滦河以南疆土安宁的局面。

他也曾多次抚着幽州城垛,望着飘着契丹五狼图形大纛的营州城廓发出浩叹;他也曾夜半难眠,披衣而起,望着闪烁的寒星,抚着佩剑,热血沸腾,心潮难平。他盼望着,大唐朝能从那衰败的境地中解脱出来,重聚起贞观之世的强大实力,使他能驰骋疆场,横枪跃马,收复营州,开扩北疆。

但是,回答他的雄心的,却是一次意想不到的打击。

两年前的大唐先天元年,通过皇帝李旦这个傀儡而掌握着朝廷文武百官军政处分大权的太平公主,以他镇守北疆无功、收复营州不成为由,将他贬为并州长史。另委私人孙佺为幽州大都督。

在幽州官兵泣送这位通晓兵法、守边有术、练兵谨严的老将时,他那老泪盈眶的双眼,几次远眺风沙障蔽的营州城廓,怅然地、不无愧疚地怨自己生不逢时,未遇明君,不得将自己一腔热血,化为大唐旌旗,遍插营州城头,飘扬于广阔的北疆;在怏怏然赴并州的途中,他还担忧着经过官兵们苦力支撑的幽州安宁的局面,会毁于一旦。

果不出他所料。

他二月贬离幽州,仅仅三个

多月后的六月庚申,新任幽州大都督孙佺与奚酋长李大酺所率之军,战于冷陉——全军覆没!孙佺与左威卫将军周以悌被擒、被杀!紧接着,十一月乙酉,奚、契丹等部落在窥破大唐实力之后,结束了十四年不敢举兵进犯的局面,渡滦河,直取渔阳!新任都督宋璟收拾残兵,死守幽州,根本无力守卫渔阳,致使进犯之敌大杀、大掠而去……北疆的安宁,幽州的安宁,从此不复存在了。居于并州的薛讷闻报大恸!但,纵横的老泪,代替不了衰败的国力,洗刷不了大唐朝的国耻,灭不了大唐朝武将胸中的怒火!他挥刀散发,悲歌狂舞:“我大唐朝何日方能复兴?国威何日能使万国拱服?”

从冷陉大败后算起,三百六十日后,即第二年——去年,大唐开元元年——七月,一道道黄纸敕书,回答了他慷慨悲愤的发问:在皇帝李隆基的谋划下,于七月甲子,翦灭了太平之属!大唐朝复兴的曙光,随着这一除逆壮举,随着亿兆仰慕的年轻君王一统国柄,闪现在人们的眼前、心中,也使薛老将军看到了希望。不久,皇帝下达了骊山讲武的敕令,迈出了大振军国之威的第一步。薛讷老将军两鬓染霜,宝刀未老,被召于西京,于骊山西绣岭下,训练十万左军。

事出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的是:讲武以右军军容不整失败。这,刺伤了皇帝的心,也令武将们沮丧不已;但却使薛老将军有了面君举荐姚崇返朝归阁的机会。

在军事上颇为自负的薛讷,却对文武全才的姚崇十分敬佩。他指望,通过姚崇的复归省台,大唐兵部能象当年魏征执掌时那样,军威大振。

皇帝的敕令很快传到同州,姚崇兼程赶到渭川。未交一语,他便暗自钦佩经历了宦海风暴折磨的老友,神情仍那样怡然、恬静:正象东岳之松,经风雪更显出那铮铮铁骨丰姿。

但是,当他满怀希望地屏息倾听姚崇十请时,那“三十年不幸边功”之请,使他愕然、忿忿,大失所望。正因为此,当重任紫微冢宰的姚崇在大驾起銮前夜前往西绣岭左军节度行辕拜会时,他心情十分复杂地命人挡了驾;从对姚崇治国治军的敬佩,从昔日同僚情谊,从都在艰难岁月被同样的恶魔所折磨、摧残,从久违后的重逢等各方面来讲,他都希望与宰相在渭川雪原的篷帐中,促膝煮酒,一吐衷情;但从姚崇执意所请的不幸边功的举动里,他那老而不昏的眼里,分明看到两人间已横起一道难以逾越的壁垒。他痛苦地预感到:相见是痛苦的。

就这样,两人在骊山之下,分道扬镳,一个随驾返还京师,一个领军返还设于代州之北、五台山下的大武军军州节度衙署。

“收复营州,当不是贪求边功吧?或许,姚崇会在重振朝纲时,对此有所安排?……”返回辖州,薛讷仍暗自揣测着,对姚崇寄予着希望,“连这近二十年的国耻皆置之不雪,何以服四夷、振军国之威!”

不久,从邸报上得知:宰相奏请召还广州都督宋璟,已蒙钦批照准。薛讷暗暗一喜:“姚崇请召宋璟,看来是要将朝玫内务,托付于这吏治精明的老相国。而他,或许将在重振军威上下功夫了吧?……”与此同时,老将军踱步于衙署内厅阶上,想着皇帝对卢怀慎的任用,鼻里忍不住嘘出一丝冷笑。

但是,光阴流逝,并不见紫微省中传出什么与“武”有关的讯息。只听见:罢斜封滥官、淘汰僧、尼达二万之众,选京官有才识者任都督、刺史;都督、刺史有政迹者任京官,因农务方勤,暂罢补修大明宫……

偏偏没有重振军威的消息!

不久前,一队持节人马,途经本军州,前往北疆。但令薛讷又恼又气的是:这钦差及其随从是持节前往营州向久不通来往的奚、契丹、突厥等邦宣告皇子李嗣谦立为大唐太子一事;在长亭送别钦差时,愤懑的薛老将军借着三分醉意,发泄对宰相此举的不满;同时,捋须抚掌预言:“符节难过滦河!”

果然,钦差在滦河岸畔,遣人向对岸喊话之后,得到的只是雕弓万把齐显于对岸。

当钦差西行返京缴还并未发出的符节时,薛讷又一次送钦差于长亭,委托带一奏疏呈献皇帝,请缨出战,收复营州,以雪国耻;同时,又托钦差带长札给宰相,尽情尽意地发泄了对宰相无意使武将行创功立业之举的不满。

钦差持原节返朝,使皇帝大为震怒,对姚崇十请中不幸边功之请接受得相当勉强的皇帝,读着老将薛讷含愤请缨的奏疏,自己也按剑离座起立再三。行行飞龙走蛇的朱批文字,向宰相表示了皇帝急于准薛讷所请、发兵北疆的情绪和决心。但是,婉言复信薛讷的宰相,却以与皇帝相等分量的决心,对召于殿廷。向皇帝再次呈述不义之师不可发,营州之复即或能以“武”复而更失四夷人心的道理;并且,再次向皇帝阐说国库空竭、民心盼安、皆不利战等因。

脸色阴沉的皇帝,鉴于前有许诺宰相不幸边功之请,眼下确有国势维艰等因,只得强息怒火,依照宰相的奏疏,向北疆诸邦遣去了第二批宣慰使节。

朝廷对北疆一事的纷争及结果,只加深了老将军薛讷的失望和对姚崇的不满。十四年屈居幽州的绵绵幽怨

,两鬓日渐成霜而功业未就的紧迫感,都使老将军失去了对自己情感的控制,在营帐旁,部属面前,他常常流露出对姚崇的不满和埋怨。

老将军的情绪,使众多的北疆将士受到了感染。新朝初立,文以治国之术跻身庙廊;武士自该安邦开边以赫赫战功位列三公!求战之声日渐高涨。

就这时,第二位钦差又在滦河西岸受阻而归。北疆将士奋臂挡了钦差归路,皇帝闻知,不顾宰相的苦谏,飞牒传敕,命薛讷与钦差同返朝阁,共商北疆军机。

两位曾在过去十数年中时时挂念着对方的朋友,两位并不愿于这种时刻见面的同僚,近日来,常在武德殿中见面了。不,这不是故人重逢,而是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的交战!年轻的君王,面对宠臣爱将的纷争,倾听着他们为重兴大唐社稷披肝沥胆的陈述、不顾情面的舌战,剑眉下的一双睿智而深邃的眼睛,潮湿了……

夜深入静,披衣未寝的皇帝,从薛讷带回来的北疆地理图上那被老将用浓墨抹去的营州位置上收回目光,向窗外望去。映入眼中的,是暂停补修的大明宫宫房、宫墙。那断壁残墙,使他联想到大唐版图的残缺,同时又清楚地提醒着他国势尚艰难,正如宰相所述,万不可于重创处再下刀!

是战?是不战?玄宗徘徊于寝宫,难作主张。

薛老将军人归京师,但求战以立功建勋的愿望,却留给了北疆将士。

他们盼望着老将军传回兵发营州的敕书,但一天天过去了,却并不见任何迹象。

他们,有人猜疑,有人埋怨;

有人想出了巧计,为薛讷请战奏效、皇帝决断出战提供契机。

这人,便是定州刺史崔宣道。

急于知闻于皇帝、在新朝中崭露头角的崔宣道,也从薛讷和北疆将士请战中,看到了自己进身之阶。

若能在收复营州中立下功业,自是荣升捷径!

这位颇有心机的刺史大人,和极盼以武功立班庙廊的大武军州守将李思敬暗相密谋,一边联名上疏,谎奏:“靺鞨、奚、契丹等部见新主登极,本欲降唐,只为唐不复营州,故受突厥牵御;若复营州,则相帅归化矣!”使朝廷以为可顺此势发兵复营州,不会大动干戈,损兵折将;同时,李思敬在崔宣道唆教之下,故意将滦河岸畔迁西、迁安两处防镇之兵、民撤去,向皇帝飞马传送“十万火急军情”,请朝廷速解北疆之忧。

徘徊犹豫的皇帝,得此二报,命高力士急传两道口敕:

敕谕节度大使薛讷即刻进宫见驾;

敕谕紫微令姚崇、卢怀慎,明日大朝会之前,于大明宫麟德大殿见驾。

“若在朕登极之初,既未收复营州,复失北疆防镇,还有何面目谈重建大唐中兴盛世!”望着高力士飞身而去的背影,皇帝皱眉暗忖,“只是这姚崇、姚崇……”

宫莺报晓,瑞烟徐徐。大明宫内方圆近二十里的太液池上,莲花怒放,清香飞溢;一阵晨风拂来,将碧荷上晶莹滚动的露珠,纷纷翻入池面;使平静的池水,如陡遭雨箭轻射,泛起淡淡的涟漪。

一辆华美小巧的辇车,从池东的酥桃累累、青草繁茂的林苑中出现,缓缓驶上了为水雾缭绕着的、彩虹一样的九曲长桥。远远望去,真似飘渺的仙人云车,浮动在星月灿然、祥云轻荡的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