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唐明皇 吴因易 7869 字 4个月前

大唐景云元年六月丁未,第二次复位称帝的李旦,主持了复位不足十天的第三次大朝会。大朝会在半上午便结束了。就在文武百官依班退出含元大殿时,建于太极宫正南面的承天门楼上,由中书舍人、参知机务刘幽求,向天下宣告了今日朝会的重要决定。这项决定破例由李旦本人书写为诏书。应着承天门楼上的洪亮钟声而汇聚在门楼之下的皇城各中央省、部官员、胥吏,屏息仰望着门楼正中端立展诏的刘幽求,他那激动、喜悦的声音,由半空中朗朗传来:

朕闻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隆基拯社稷之危,救君亲之难,论功莫大,语德最贤。太平公主荐为储贰,合朝文武拥主东宫,朕亦然之!今诏告天下,知我兆民幸甚矣!钦此

大唐景云元年六月丁未

一匹匹快马,背驼肩负黄绫诏书的内使,向全国十道飞驰而去。

全国共有一千六百三十九处由朝廷开设的驿站,每隔三十里一站。各站站丞紧张地预备着马匹、船只、粮草……在最短的时间里,迎送中使,让这道诏书早日传到吐蕃、突厥、鲜卑、大食、拂菻、女贞以及边远邻邦高句丽、波斯、日本……

一匹浑身毛色漆黑的细蹄骥,如一缕青烟,冲过景凤门,往兴庆坊北的永嘉坊宋王府奔驰而去。

“快给公子牵马呀!”宋王府总管在院阶看见细蹄骥跃进了大门,便朝右廊的人役呼唤起来。右廊的人役赶紧拥上去,等黑骥站稳,便从骑者手中接过马缰、马鞭,把微微喘着气的大公子扶下马来。

“爹爹呢?”大公子足未落地,便问走到身边的总管。

“在和玉匠说话哩。”

“唉呀!”稚气未脱的大公子,顿足抱怨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他还想着他那玉笛!”他穿过东牌坊的侧门,沿着一溜花径,来到蔷薇攀缠的“琢玉房”前,正要扯开嗓门叫喊“爹爹”,却听宋王李成器慢悠悠地对房里玉工说:“今后玉饰花纹图象,一律不得涉及龙、凤,切切留意啊!”

“谨遵王命!”

“这紫玉来得不易,”宋王的语气显得更为和蔼了,“琢时务必仔细,谨慎,笛眼要按我所定尺寸细琢,……”

“爹爹!”大公子实在忍不住了,终于一头闯进门去,呼喊起来。

“啊!盛华儿!”宋王回过头来,应着儿子,只见儿子发髻快要松了,绿花绸衫上汗迹可见,不觉拈须笑问,“儿又到何处弄出满身汗来?”

“爹爹!儿从承天门处急驰而回,因此……”

“啊!”宋王一听这句回答,心里一怔,但却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携起儿子那湿漉漉的手,说,“随爹去雅吹台吧。”

“送过王爷殿下!”

“不消了。起去用心琢磨吧!”

雅吹台,在宋王书斋之旁。有小山坟起,上筑重檐歇山楼台。每当月白风清之际,宋王往往独自步上此台,抚琴弄笛,度曲养性。台下西面为一荷池,此刻,宋王携着儿子李盛华,拾级入台,微温的夏风将那荷蕊清香,向父子鼻中送来。

“你怎么违我之命,出入大内?”在台内凉榻上坐定后,宋王沉下脸来责问儿子。

“儿本去西市遛马,谁知遇上刚下朝会的姑婆,是她叫儿去承天门下听爷爷的新诏命的!”

“姑婆?!”儿子所指,是宋王姑母太平公主。素来对姑母敬而远之的宋王,一听儿子被她领去听父皇诏命,心里便预感到一种不祥的兆头,他的脸色更阴沉了,“你都听见些什么啦?”

“哼!”盛华少年气盛,未曾回答,先就气愤地哼了一声,才说,“爹爹,你是长子呵!可三叔父……”

“奴才!跪下!”

不等儿子说出下文,宋王的脸色已变成了蜡黄,他猛喝一声,打断了儿子的话头,待儿子骇然不解地双膝跪下后,他又慢慢顺着台廊朱栏,朝四周林木花草丛中用眼光仔细地搜索了一遍,然后才拭去额间冷汗,坐回凉榻,压低声音,但仍怒气冲冲地训斥着儿子,“这奴才,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你在姑婆面前,说过些什么没有?”

“她叫儿进大内后,儿便去了,再也未遇上姑婆,儿子未向她说过什么。”

“再想想!”

“爹!……”

“奴才!”宋王稍稍提高了声音,继续教训儿子,“自古守业者,非有雄才大略者不任,岂在齿长齿短间!尔三叔父才压群雄,德比文、武1,正应执掌东宫,为国储贰!尔小小年纪,便欲置我阖府于刀剑之下,真是该死呵!……”

“爹爹!儿,再也不敢了!”被父亲训斥得不敢仰面的盛华,听父亲停止了喝斥,才畏怯地认错。

“奴才呵……”大约觉得儿子年纪到底还轻,平日也还粗知厉害,宋王叹息着骂了一声,将他扶起,展开自己袍袖,为儿子拂去衣裤上的灰尘。被父亲这一慈爱举动所感,李盛华依偎在父亲怀里,嘤嘤地哭了。

“唉!”宋王也早双眼潮湿,长叹一声,却陡地转了话头,“儿哪,将琵琶的宫、商、角、羽四弦之声,

配成七调之术,你练得如何了?”

“儿已可配十四宫调了!”李盛华抹着泪,抽泣着回答父亲。

宋王皱了一下眉头,“儿去专意练谱吧!今晚掌灯时分,我要在这台上考你。”

“儿遵命。”

“转来,”盛华刚走近台阶,宋王又叫住了他。一边给儿子重新用簪扎好发髻,一边慢悠悠地说,“儿这名字,从今日起,改为‘花奴’。”

“‘花奴’?”儿子听了,老大不乐意。

“唔,‘花奴’。”宋王却面露笑容,“能为解语之花为奴,是人生最大快事啊!”他指着池中那少女脸庞般的荷花,诱导着儿子。

“嘻。”儿子也觉有点意思了。

“好,去吧!好好攻读乐谱!”

“禀殿下!”花奴刚转入书斋,老总管气吁吁地在台阶下跪呼着宋王,“大内里头来人啦!”

宋王忙问:“何人?现在何处?”

“内给事中高力士,现在正牌楼下。”

一听是高力士,宋王忙下了台阶,命总管:“先接内使在正厅待茶!”

老总管应声去了。宋王沉吟片刻,也进入书斋。他出现在高力士面前时,仍是刚才那身打扮:头戴乌纱幞头,身着紫绫薄袍,足蹬高底绢靴。只是手中多了一卷乐谱。

“拜谒殿下!”高力士见宋王进了厅堂,忙一头叩地请安。

“内使请起!”宋王忙着躬身示意,“请坐!”

“谢过殿下!”高力士归座后,用手指着堂中案上陈放着的、用黄绫覆盖的东西,笑着说:“这是太子命奴婢送来的。”

“啊?”宋王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但仍和颜悦色地询问着高力士,“不知东宫赏赐小王何物?”

高力士笑着,并不回答,起身去案边揭去黄绫,顿时一团金光映入宋王眼中。

“这?”当宋王看清那闪光之物后,再也支持不住自己那表面的镇静了,一下子走过去,捧起那物来,颤巍巍举过头顶,躬身对高力士说:“烦内使携回,并奏太子;小王死亦不敢受此宝物!”

那是一个直径约一尺五寸的鎏金盘,上铸金龙捧日图纹,名为“九饤盘”,系皇帝、太子专用餐具。

“殿下!”高力士忙接过宋王手中的九饤盘,仍放回案上,以黄绫覆之,并解释说,“今日朝会,太子奏请追授郎岌、燕钦融为‘谏议大夫’,并奏罢斜封滥官。授官事,业已钦准;公孙大娘拟奉追封之诏,返回北平,为郎大夫治碑造茔。太子特请殿下,以此盘贮酒为之饯行,以示新朝缅怀先贤之隆恩!”

“小王谨遵太子之命!”宋王听了,才暗自吐出一口气。他恭敬地回答高力士,“不知饯行之宴,在何处措办?”

“禀殿下,在西市东南角之‘京东客栈’为大娘饯行。请殿下傍晚时分在府稍候,奴婢当来为王前导。”

京东客栈在公孙大娘资助下,已大为改观。

父亲死后快三天,公孙金菊才探得消息,她哭得死去活来,大娘多方劝解,才算止住了金菊的悲号。平韦之后,公孙大娘将平日积蓄多半赠与堂妹,改修了客栈。现在,店门油漆一新,楼座雅致洁净,大娘还为堂姊雇了两男一女三个伙计,帮她办店。

新历大变的京都,不仅招来了国内四面八方闻讯而来的好奇者,也吸引来了邻邦邻国闻讯而来的猎奇者、打探风声者。接踵而至的客商,使这扩建后的京东客栈,从黎明到深夜,都处于繁忙之中。惯于招徕、下厨、端茶送水、掌灯导客的金菊姑娘,成了一店之主,又有了三名伙计,可她仍不安于柜台后的座位。有时堂妹在东宫供奉之余,前来看她,见她仍在为客端汤送茶,便心疼地劝阻她:“累成啥模样了?阿姊!歇息吧!”她笑一笑,却仍旧不停地忙里忙外。今天听阿妹告诉她,晚间要在店中举办告别宴,向宫廷乐师李龟年等三兄弟告辞,她高兴得了不得,亲自张罗,忙了一天。

偏偏临近黄昏时,来店饮酒的客人特别多。新楼座三方通风,还可远眺终南山。临窗眺望,细品慢喝,该有多么惬意!难怪他们听金菊抱歉地说楼座已被他人包了时,有的叹气,有的遗憾,有的恋恋不舍出店而去,有的却无可奈何地在楼下就座。不一会,楼下就座无虚席了。酒能助兴,这是一点不假的,客人们酒才沾唇,便猜拳的猜拳,行酒令的行酒令,杯子碰得叮当乱响。三杯酒下肚,嘴上的把门将军也让了路,什么违禁之话都说了出来。

“老兄!你看大唐的长命天子出世了么?”

“嘿!万岁爷嘛,都是长命的嘛!”

“才驾崩了的万岁爷呢?不是才五十五岁么”

“嘿!……”

“你这么大惊小怪地干啥?……他才坐了几年太极殿呵?……”

“……还不是怪皇后那批人么!”

“你能保韦皇后那伙人被灭了,天下就真能太平了么?”

“你这是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