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大人!”
“王检校!”
“现在是第几层啦?”
“快到三层啦!”
“我的妈呀!”早已在那坡度陡斜的旋梯上爬得气喘吁吁、满身大汗的王检校,一听那被他呼作“燕大人”的人回答他还未爬到三层,一下子便泄了气,“再爬一层,咱王旭非死在这旋梯上不可罗!”
“哈哈哈哈!”燕姓的中年游侣一听王旭呼天叫地、说死道活的,禁不住摇头大笑,“一进这慈恩寺,我就劝你不要上这大雁塔,你偏不依从,这下如何?”中年游侣边说,边退回几步,扶着哭丧着脸、满头大汗的王旭继续往上爬,“既已上来,好歹也得在三层的塔窗上,向外一览西京风光呵!”
在惠月道场被公孙大娘的双股剑追得屁滚尿流的王旭,比去年又多长了二、三十斤横肉,整个体形愈见浑圆臃肿了。自受公孙大娘那次惊骇后,他患了“忡忡”之症,好几个月都不敢去城中作恶。直到今年正月底中宗皇帝传敕全国,要他们这种官儿于六月聚于京师,在曲江、骊山共度“老母节”,他才兴奋过望地急忙打点行装,带着仆从,经五台山进河东道,在北都太原府问柳寻花;再经太行山入河南道,在汴京、东都斗鸡走马。就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直到端阳节后才进入京畿道,本月——六月二日,才到西京。而他和这位河南道许州兵曹的司兵参军燕钦融燕大人,是昨天上午才在东市相识的。因他初来西京,虽知舅父住于升平坊,却不知如何走法,恰好他和抬着重礼的家仆,问道于燕钦融,这燕大人一听他是奉诏进京的斜封官,舅父又是皇后近侍,便十分热情地将他们从东市经安邑、宣平二坊引导到升平坊。王旭一则因他是官场中人,二则谢他引路,特地约他今日一道来游离舅父家很近的京都名胜——慈恩寺。而燕参军也欣然应允,所以今日一早,二人便兴冲冲进入了这占了晋昌坊大半地面的寺院。刚入寺院大门,多少见过点世面的斜封检校,被那雕梁画栋,极其华丽的重阁复殿,鳞次栉比的屋宇房廊弄得直咋舌头!听了舅舅昨晚在宴席上对他说的那句话,“游慈恩,登雁塔,乃古今名士雅事!”他就非要来登这七级浮屠。从他的身躯、气质判断出他攀登吃力的燕钦融,一再劝他就在各殿随喜为好,可他偏偏不听,执意要上大雁塔,谁知还未爬上第三层,他却拉稀、脓包了。
凭着颇有臂力的参军大人的扶持,王旭总算爬上了第三层。当燕钦融把他引向北面的塔窗,指着远处在晨晖照耀下熠熠生辉的一座高大建筑物说:“王检校,那就是大明宫!”
“呵、呵,”王旭却蹲下来,张开口直喘气,他才没劲儿看什么宫不宫哪!
“唉!”燕钦融,这青须飘逸、目光敏锐的中年参军,却仍凭着窗栏,从这高大的拱形窗洞朝远处的、与之遥遥相对的大明宫久久地凝视着,后来,竟心事重重地吁出一口气来。
“这怎么好叫‘雁塔’呢?”还没喘过气来的王旭,朝三层内匆匆巡视了一遍,嘟哝着抱怨说,“从里看,不是象联在一起的四座城门么?这有什么雅不雅的?上当啦!上当啦!”
王旭连呼“上当”,燕钦融回过头来,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极度鄙视的神情,又叹了口气,才耐着性子给王旭解释说:“此塔虽名雁塔,绝非指其形状而言呵!这是五十八年前的永徽三年,高僧玄奘法师创修的。修成之后,玄奘法师便住在此塔中整修佛经。这‘大雁’之名便是这位法师所取。
“法师为何要以‘雁’名塔呢?原来据说他在路经摩揭陀国时,住宿在一座奉大乘教的寺院中,而寺中造有一五级浮屠,名为雁塔。法师特请教寺中僧人,为何以‘雁’名塔?那寺中僧人告诉他:早年大乘教僧人是吃‘三争食’的……”
“‘三争食’?”王旭听得有味了,忙站了起来,问。
“即吃雁、鹿、犊这三味,称为‘三争食’。”
“这些和尚倒真他娘会吃呢……”
“唉,”对粗俗已极的王旭,燕钦融只能摇头叹气,然后告诉他,“谁知有很长一段日子,这些僧人都没吃三味了!有一天,一群大雁从寺院上空飞来,众僧仰天相望,并开玩笑说:‘我等好久无雁肉吃了,菩萨该知道么?’谁知话音未尽,一只大雁从队中飞出,落于众僧脚下而死……”
“噫!”
“众僧见了十分悲哀,都道这是菩萨化身!故葬雁于寺中,并建塔志念。三藏法师听后,连连望空祈祷。回朝之后,也仿那雁塔形状,修造此塔于慈恩寺,故也名‘大雁塔’。”
“唉,怎么就没有一只肥雁落在我的口里!”王旭听了,也把那肥头伸出窗口,向空中张望,“这时要是有只嫩肥雁,比小公鸡过瘾多啦!嘻嘻……”
听着对方在这禅林净地说出这样话来,燕钦融又只好暗自叹气。
“燕参军!我们下塔去找点香的吃一餐再游吧!”真是说起风就是雨!他催促起燕钦融来,“饱肚逛慈恩,才算绝哩!”
燕钦融也只得淡笑着,朝旋梯处走去。谁知刚走两步,却听王旭在
窗洞口怪叫起来:“这才叫‘绝’呀!快来看,燕大人!”燕钦融走到窗洞前的同时,又听见他发出一阵荡笑:“嘿嘿!绝哩、妙呀!”
燕钦融只向塔下瞅了一下,便立即回过头来。原来在塔侧的超度尊者神龛前,一个身着重孝的女子,正在焚香化纸,悲恸欲绝。
“呀,不好!”燕钦融从王旭那怪笑和邪恶的眼神里,直感到他的邪恶用心,暗自为那女子担心起来,“这等滥官何等禽兽之行干不出来?此时在这远离金吾街使衙署的禅院中,他若胡闹起来,我若阻拦,扫了他之兴,我又如何得见天颜?若不阻拦,这时游人尚少,且京都之人对这种滥官也是敢怒而不敢言……”想到此处,他忽然有了主意,便上去拖起王旭:“啐!怎说那不祥之物‘绝’、‘妙’?快走吧!……”
“嗨!参军大人,这就是我昨夜给你讲过的那个女子——公孙大娘!想不到她竟在这里烧纸化钱!这还不绝不妙么?更妙的是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真是缘分呀!哈哈……我还以为这一世也找不着这妞儿了呢……嘻嘻……”
王旭笑着,撩起薄绢便衫的下摆,就往塔下而去,燕钦融正要伸出手来拉他,可是陡然间他想起什么,便收回手来,随着王旭下了塔梯。
“公孙大娘!你在为谁穿孝,帮谁求神超度呵?”
公孙大娘被极度的悲伤折磨得神志有些痴钝了。她恍惚听得有人相唤,便停住正撕着纸钱,往火中搁放的双手,缓缓转过脸来,那泪水模糊的双眼,一时之间,竟未分辨出立在身后相问者是谁。
燕钦融这才看清,这身材高挑的女子,原来还是个年龄不大的姑娘。过度的悲伤,使她那理应柔媚动人的双眸,变得黯淡无光;青黑浮肿的眼廓,印证着她在漫漫夜色中,反侧转辗,难以入眠;她那扼着纸钱的双手,瘦若朽藤,青筋显现。孝布素裙,使她的整个气韵更显得凄楚悲凉!燕钦融望着她,陡然觉得一股不可抑制的寒气贯顶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哟!真是俗话所说‘要得俏,戴身孝’哩!”王旭微微佝偻着身子,怪笑着,朝痴呆的公孙大娘说,“才半载不见,你长得更讨我喜欢啦!怎么?你认不出王老爷来了吗?嘿嘿!你和你那阿岌哥,不是进京来告爷来了么?老爷被你们这一告,嘻嘻,告得连皇上都知名了!这不,爷而今是奉诏进京,明天就要去安乐公主的定昆池边,听候皇上亲敕封赏啦!”
“……王……旭……!”
公孙大娘这时终于有些清醒过来了。燕钦融见她那黯然无光的双眸内突然射出两束光芒,如霹雳骤起时闪出的令人胆颤心惊的电光!她缓缓以手撑地,要站起来;口内喃喃地、含糊不清地念出这两个字来。
“打嘴!”王旭往公孙大娘身边凑得更近了,又嬉皮笑脸地训斥着大娘,“爷的名讳,是你这种贱婢可以随口叫得的么?……好吧,念在你和那迂秀才帮爷升官有功,且恕你这一遭吧,咹?嘿嘿嘿嘿……”
燕钦融若有所思地走到王旭的身边,正要悄声对王旭说什么,却不防公孙大娘也朝王旭凑过去,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把个王旭和燕钦融笑得懵了。王旭到底是吃过苦头的,连忙向后退了半步,惶惶然地指着公孙大娘说,“小贱人,你……你笑什么?”
公孙大娘看着王旭眼里露出的惶惑神色,似乎笑得更开心了;燕钦融感到,她那愈来愈灵活的双眸,并没有注视慢慢后退的王旭,而是在神龛周围搜索。听王旭这么一问,她才重新收回视线,对着王旭,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笑什么?我笑郎岌真蠢啊!他虽说满腹诗书,却不明白眼下只有你这种人才有路可走!……”
“呵?哈哈哈哈!”王旭听大娘这么说,洋洋得意地大笑起来,“看来倒是你这贱婢多少有点见识,有福气!来来,随爷回城去,只要你讨得爷的欢心,嘻嘻……”他猛伸手拉住公孙大娘,“就不愁没你的福享……”
燕钦融正想阻挡王旭,隔在他们之间。不料,公孙大娘一把将王旭的手扼住,猛一使劲,王旭杀猪般嚎叫起来!
“燕、燕大人!拉、拉住这贱、贱……啊呀!啊——呀!”
“王旭狗贼!你说巧,大娘我也说巧!想不到在我为阿岌哥求祈超度之日,遇上了你这狗贼!——那只象……那只白象是从阿岌哥的腹上踩过去的……王旭,狗贼呀!你这个靠臭钱做官,丧尽天良,做尽坏事的恶贼!……今天,我,我……”
“你这贱婢!呵哟……!你想干啥!呵哟!燕、燕大人……哎……”
“哼!别说你这两个狗官,就是有两千,两万,大娘何畏你们!今天,我就是那只白象!”说到这里,公孙大娘松开双手,朝后退了半步,猛地飞起一脚,朝王旭的小肚子踢去,王旭只觉得腹部象被利刃深深戳了一刀似的,惨叫一声,仰面倒在了地上。不待燕钦融赶到,公孙大娘纵身一跳又跃到王旭跟前,提起右腿,直着脚尖,径直朝王旭双手护着的滚圆的肚子上踩去。顿时,只见王旭口喷白沫,眼仁乱翻,一张猪头似的肥脸,痛得歪斜着,眼看就要没命了。燕钦融怕事情闹大,不好收拾
,连忙从惊惶中赶上前去,伸手把王旭从公孙大娘的脚下拖了出来。公孙大娘哪里容得他救王旭!早又抡起双拳,朝燕钦融的背上擂鼓般击去。燕钦融心里却十分诧异:“嗨呀!想不到她拳、足如此厉害……”他不敢再让公孙大娘乘怒踢打王旭了,忙把那被痛楚和惊骇弄得颤栗不止的王旭往背上一背,迈开步子,就朝通往晋昌坊的小巷跑去。
还没跑出两百步,却听身后脚步声急,燕钦融忙朝后一看,糟糕!只见公孙大娘抡着一条大棒,领着四、五个侍婢打扮的健壮妇人,顺着小巷追赶过来!
眼看公孙大娘越追越近,呼唤吧,时近中午,路上无行人往来;再往前跑吧,王旭又胖又沉,哪里还跑得动?在这紧急关头,燕钦融眉头一皱,想出一个法子,他把王旭放到地上。
王旭可吓昏了。他一头趴在地上,直给燕钦融磕头、哀求:“燕大人!救命呵!我,我要厚谢你!一、一万缗!”
“快跑!”燕钦融却忙着一把把他拉起来,指着去大业坊、转回西市的通衢,“我会挡住她们的!”
王旭这才如下山兔子一样,没命地逃走了……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