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把郎岌遇害、惨死于大象蹄下的消息告诉苑总监钟绍京后,拖着疲乏的身子,从含光殿后的夹墙甬道往建福门而去。这个年轻聪慧的太监,突然觉得人的知遇、机运关系太大了!……“这被象蹄踩死的郎岌,如果他侥幸遇上临淄王,将会受到多么周到的安排和重用啊!可怜他满腔报国忠君的热忱,却落入了宗楚客这韦氏奸党手中,便一命呜呼,而且死得这样惨……如果临淄王真能拔剑而起,我看朝野有识之士定会欣然相从的……”但是,这念头刚则升起,力士便从足到头感到一阵寒颤!他四顾甬道之后,连连在心中提醒自己:“高力士呀高力士,韦氏的爪牙遍布宫闱,你可得当心啊!”想到这里,他努力迫使自己忘掉那象蹄下血肉模糊的郎岌,加快了脚步,走出兴安门,穿过建福门,朝自己寝处院落而去。
小巧的连廊二进合院里,寂然无声,连侍弄花草的两个小太监也不在。高力士发了一会怔,才突然意识到今儿是灯节的第二天,中宗皇帝异想天开地传敕宫人们从今儿起打扮成外间的各种商人模样,又叫公卿们装扮为客人,在西内苑一带举办“宫市”,互为交易。他因为当值,今儿可不去,但明天也得去卖一种什么,凑个兴儿。记起这事,高力士一边回身闩上院门,一边却又在心里提醒自己:“你可再不能为郎岌的事六神不定了。王毛仲、钟绍京会禀告临淄王爷你是尽了心的!”这么一想,渐渐的心也就定下来了。他步上台阶,慢慢举起双臂,想美美地伸展一下脖颈和腰部。谁知就在他举起双臂时,却听自己房里传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唉……!”
他被吓了一大跳。先还以为自己是因郎岌的事搅得走了邪,耳里出现了怪叫呢!可是当他屏住呼吸,再次偏着头侧耳细听,分明又听见里头传出一声“唉!……”
“这会是谁呢?”高力士心里十分纳罕。他想了一想,正欲退下台阶,往悬挂着佩剑的西厢房去,刚迈开右脚,却听房里传出了招呼声,“力士阿哥!你怎么不进房里来呀?”
“哟!是你呀!”高力士乐了,笑吟吟赶忙跨进寝房里去。
那招呼他的人还躺在他的暖榻上,听他走进房来,也不起来,只说:“不是我又会是谁呢?——除了解鸭儿,谁敢大模大样溜进你的府院,躺在你的榻上?”
“嚄!鸭儿阿弟!小心着凉!”高力士见解鸭儿和衣躺在榻上,忙提醒他。又去取了被儿要给他盖上,解鸭儿却一下子坐起身子,推开被子,叹着气说,“唉!我心里可窝着火哩!”
“只怕也是,”高力士放开被子,坐到榻旁的厚毛垫子圈椅上,笑着说,“谁会想到你这尊惯会逗得天子大笑的喜乐神,会连叹三口气?——嘿!你没去宫市上遛遛?”
“去啦!”解鸭儿跳下榻来,立起身子,他实在太矮了,只有坐着的高力士胸口那么高。但他的头却显得特别大,上肢也显得特别长,如不是皮肤细白,到真会令人把他当成一个“猩猩”呢。难怪太平公主说他“天生就一副弄臣模样。”这时候,他听高力士提到宫市,眼里就显露出鄙薄的神情,撇撇嘴唇,说,“阿哥,你也该去看看,咱们那位宰相大人,已经把小弟的俸禄抢啦!”
“嗯?”
“也真亏他呀!”解鸭儿啐了一口,“他扮成大食国来的客人,去向一位才人买羊羔儿。那才人要钱三十文,他只给二十九文。就为这一文,争来争去,互不相让!他真发了火,不顾脸皮地去抢;那才人把绳儿扼得紧紧的,他抢不过来,又可怜巴巴的一揖到地,去讨。今上和皇后娘娘在旁边看了,笑得快直不起腰啦!”
“这有什么可笑哩?”
“你没有在场,”解鸭儿压住气,说得详细些,“宗相爷在争夺时说的话可真叫人脸红!连市井无赖骂的话,都从他堂堂宰相口中吐出来了——陛下可能就是为这个开心吧!”
高力士听了,连连摇头:“这怎么能和你的滑稽诙谐相比呢?唉,这宫中……”高力士咽下了下面的话。
“这宫中快成‘百兽苑’啦!……”
高力士一下子捂住了解鸭儿的口,不让他说下去。深知解鸭儿平素习性,与之交谊甚深的高力士,对解鸭儿今日的反常举止暗自诧异。
解鸭儿本名并非如此。他本来是太平公主的一个乐工的儿子,生性开朗,多智。有一天,他在公主府内的一个湖边钓鱼耍,正巧有一群鸭儿从他钓鱼处的池面游过。这时,太平公主携着爱子薛崇训、薛崇暕,在对面赏莲亭观赏莲花。喜欢弄弓舞剑的薛崇训,一下子望见了那群泛波嬉游的鸭子,便从侍从手中拿过他的雕弓,搭起小箭,要射那领头之鸭。解鸭儿见了,忙把钓竿一甩,立起身子,朝对面叫唤起来:“不准射杀我这会说人话的鸭子!”
“哟?”对面人们听了这声呼喊,都吃了一惊:一是这小小乐工的矮个儿儿子,竟敢向着公主的爱子咋唬;二是他的鸭子“会说人话?”
太平公主平日倒未注意过这原本不起眼的人丁儿,但这时见他这举动、言语,也不觉暗暗称奇。忙止住薛崇训,令人将他带到赏莲亭下问话。
解鸭儿被人带到亭阶下,跪倒在太平公主面前。太平公主从他那双明净的、带着一种坦然常存的笑意的目光里,发现这孩子内秀过人。她不动声色地问:“这群鸭是你养的?”
“是。”答得干净、简洁。
“尔敢在本宫的池内养鸭,小王爷就该杀它!”
“小王爷可不敢杀它!”
“你这小人丁……!”薛崇训还从未被人小看过,一听这话,手按着佩刀柄儿,就要冲上去。
“训儿,”太平却唤住了儿子,一边拉着自己儿子的手,一边继续问解鸭儿,“是因为它们会讲人话么?”
“是,再有……”
“嗯?”
“再有它们是要献给今上的!”
会说人话,自然是珍异之鸭,自然也应献给皇上。顺理成章的是,任何人,包括公主的爱子,自然不敢伤害它们了。太平仍冷冷地点点头,又问,“它们如果真能讲人话,小王爷就不杀它们,本宫也不治你的罪了。”
“如果不能,哼!”薛崇训把佩刀恶狠狠地拔出一半来,逼视着解鸭儿。
“小人怎敢撒谎?它们真的——会说人话!”
“会说些什么?”太平追问。
解鸭儿伸出右手,指点着自己的头顶,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禀公主!它们会用人言,叫出自己的名字。”
“哈……”太平公主听了,略一思索,不觉开怀大笑起来,其他随从也慢慢悟出解鸭儿话中的奥妙,纷纷笑得前仰后合。
从这以后,太平出游,便常将他带在身边。并得知,他的父亲,那老乐工在儿子懂事不久,便让他熟悉优孟、东方朔等宫廷弄臣的事迹,为外貌丑陋的儿子造了一条进升之道。他还有个在外貌上与他截然相反的妹子,因他的原因,也深受太平公主的另眼看待,特将她从使女班中调出,送到诗名远播、权势赫然的上官婉儿身边学习诗文。五年前,老乐工死后不久,太平公主又为解鸭儿成婚,并已生下一子,取名小鸭儿。中宗二次登极,太平将他献给了兄皇。并赐名为解鸭儿。他的不亚于优孟、东方氏的滑稽多智,又深得中宗之心,成了中宗燕游必不可少的幸臣之一。
解鸭儿是太平府中的人,对宗楚客和韦氏群小心怀不满,这并不使高力士惊奇;惊奇的是这一贯开朗乐天的弄臣,今天为什么会显得如此愤愤然,甚至于怒形于色呢?只怕不仅仅是为宫市上宗楚客的大失仪度吧……
“阿哥!”解鸭儿一下推开高力士的手,说,“今儿趁这院中只有你我俩人,你就让我痛痛快快吐一气吧!再捂,会把我给捂疯呢!”
“阿弟!你今天到底为了何事?”
“唉!”解鸭儿又是一声长叹,才说,“你在当值,不知道。今天含光殿外新建的洒油球场上出现的一桩惨事,惨透了!”说到这里,解鸭儿说不下去了,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双眼,拚命稳住自己。
“原来他也是为郎岌之事……”高力士明白了。他让解鸭儿冷静一会,才假作不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们弄臣的命,真贱啊!”解鸭儿放开双手,重新露面时,高力士见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双唇煞白,哆嗦着,两眼竟盛满了痛苦的泪水。他边拭泪,边给高力士讲了在洒油球场见到的那一幕惨剧,只不过他把那“人球”当成“弄臣”,而高力士则知道那是定州上言士子郎岌罢了。讲到后来,他走出房间,朝阶下、院中巡视了一番,才又回到高力士身边,悄声对高力士说:“当象蹄踩在那‘人球’身上,污血乱喷时,今上也面露不忍之色,可是我们那位皇后陛下,却不高兴地说:‘一个弄臣呗!’我们今上听了这话,也只好重新露出笑容!弄臣、弄臣!力士阿哥!难道我们作弄臣的,呕尽心血博取皇上一笑外,还得死无葬身之地么?唉!……”
“阿弟!”高力士听他越说越激愤,声音也越来越高,忙离开圈椅,抚着他的双肩,把他重新按在自己的暖榻上,说,“人各有命,你也不必为这事过于伤神……”
“阿哥!虽说如此,但‘物伤其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