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意我说教一下吗?」她微微一笑。他回给她一个虚弱的微笑,她便继续说下去。
「所以,假设我们生来都有同一组感觉。有些人的比较宽广、或是比较深刻,但对每个人来说,那都有一个基准点,就像派的派皮。那是你这辈子能体会到的情绪最深处。然后,一件最糟糕的事发生在你身上。最糟糕的那种。你小时候做恶梦时才会体会到的那种事,而你想着,没关系,这件事会在我长大、变聪明之后才发生,到时候我就已经体会过更多更多情绪了,所以现在看来最糟糕、最可怕的感觉,就不会那么可怕了。
「但是这件事却在你小时候发生,在你的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前──在你几乎什么事都还没经过的时候。那件最糟的事是你人生中最早经过的大事之一,而它的严重性直达情绪底部,所以你的感觉不得不撕破那个基准点,继续向下挖掘,找出更多空间。而且因为你实在太年轻,又因为那是你人中最大的几个事件之一,你永远都要扛着它的重量前进。在那之后,每次只要有坏事发生,你的感觉就不会只停在那个基准点了──它会继续往下沉。」
她伸手越过小小的茶几,和一小盘可怜的饼干,碰了碰亚克的手背。
「你懂吗?」她直直看进他的双眼。「要和亨利在一起,你就必须要了解这一点。他是你这辈子会遇见最有爱、最温柔、最无私的人,但他内心有一股忧伤和一个伤口难以合,你这辈子也许也永远不会真的理解,但你必须要爱这个部分的他,就像你爱他其他的部分一样。因为那是他的一部分。那是他的一部分,而他已经准备好要把这一切都给你了。这是我这辈子想都想不到他会做的。」
亚克坐在那里,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思考这段话,然后说:「我从来……从来没有经过这类事情。」他的声音沙哑。「但我一直都感觉得到。他内心有一个部分是……我没办法理解的。」他深吸一口气。「但重点是,我一直都满喜欢跳悬崖的。这是我的选择。我爱他,就算他有这样的情绪,正因为他有这样的情绪。我是有意识的。我是有意识地在爱他。」
小碧温柔地微笑。「那你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凌晨四点,他爬上床,睡在亨利背后。亨利的嵴椎柔软地突起。他经过了人生中最糟的事件,现在又遭遇了第二件,却还是好好地活着。他伸出手,碰触着亨利的肩胛骨从被单下露出的地方。他的肺正顽强地拒绝停止唿吸。这是一个一百八十三公分高的孩子,拥有着一颗桀骜不驯的心。
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胸口贴在亨利的背上。那是属于他的位置。
「这太愚蠢了,亨利。」菲力说道。「你太年轻了,不会懂的。」
亚克的耳朵嗡嗡作响。
今天早上,他们一起坐在亨利的厨房里,吃着司康,一边看着小碧留给他们的字条。她去和凯瑟琳碰面了。然后菲力就突然闯了进来,西装歪向一边,头发也没梳,噼头就骂亨利打破对外通讯禁令,还在这座宫殿受人监视的状况下把亚克带来,继续让整个家族蒙羞。
此刻,亚克正想着要不要用过滤式咖啡壶打烂他的鼻子。
「我已经二十三了,菲力。」亨利说道,听得出来他很努力在保持自己声音的平稳。「妈和爸结婚的时候也没比我老多少。」
「对,没错,你觉得她的决定聪明吗?」菲力恶毒地说。「嫁给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在拍片、从来没有侍奉过这个国家的男人,还生病离开我们,妈──」
「别说了,菲力。」亨利说。「我发誓,你自己这么在意家族名声,不代表他──」
「如果你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你显然不知道所谓的名声是什么意思。」菲力骂道。「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事掩埋起来,然后希望人们会相信这些都不是真的。这是你的义务,亨利。你最少能做到这一点吧。」
「真抱歉。」亨利说着,声音听起来非常痛苦,但其中也扬起了一丝反抗的语气。「我的本质让人这么抬不起头。」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同性恋。」菲力说道,他说出「是不是」这三个字的口气,就好像亨利还没有亲口告诉过他一样。「我在乎的是你选择要这么做,还是跟他。」他的眼神倏地转向亚克,好像他此刻才终于和他们两人一起存在于这个房间里了。「这个人天生就是个箭靶,而你又蠢又天真又自私,才会完全不管这件事会不会毁了我们所有人。」
「我知道,菲力,老天。」亨利说。「我知道这有可能会毁了一切。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但我怎么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怎么知道?」
「所以我就说了,太天真。」菲力告诉他。「这就是我们的人生,亨利。你一直都知道。我一直都在教你这件事。我想要当一个好哥哥,但你从来不听。现在你该记住你在家族中的位置了。当个男人。好好承担责任。处理这件事。这辈子至少一次,别当个孬种。」
亨利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般抖了一下。亚克现在懂了──这就是他这么多年来被打击的方式。也许不是每次都这么直截了当,但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都在对话中暗示着。记住你的身分。
然后他做了亚克最喜欢的那个动作:他抬起下巴,稳住自己。「我不是个孬种。」他说。「我也不想处理这件事。我想要他。」
菲力朝他抛来一声尖锐而冷酷的笑声。「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根本不懂。」
「滚开,菲力。我爱他。」亨利说。
「喔,你爱他,是吧?」他的口气自以为是得让亚克忍不住在桌面下握紧拳头。「那你打算怎么做,亨利?嗯?跟他结婚吗?封他为剑桥公爵夫人吗?让堂堂美国第一公子成为英国女王第四顺位的继承人?」
「我可以放弃继承权。」亨利的声音大了起来。「我不在乎!」
「你最好敢。」菲力回嘴。
「我们有一个曾叔公也放弃继承,因为他是一个该死的纳粹,所以我的理由也不会是最糟的,对吧?」亨利大叫着。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颤抖,高高站在菲力面前,而亚克发现他其实比菲力还高。「你是想要维护什么,菲力?哪一种名声?什么样的家庭会说,我们接纳杀人凶手,我们接纳强暴、烧杀掳掠和殖民,我们会把这些都好好整理起来、收在博物馆里,但是哎呀抱歉,你是个同性恋,我们不接受?这是哪门子的礼数!我已经受够了。我已经任凭你和祖母、还有这个该死的世界拘束我够久了,所以我不干了。我不在乎。你可以带着你的家族名声和贵族礼教去吃屎,菲力,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吐出一口长气,转身大步走出厨房。
亚克的嘴张得大大的,坐在位子上愣了几秒。他对面的菲力面红耳赤,看起来像是要吐了。亚克清了清喉咙,站起身,扣好自己的外套。
「无论如何。」他对菲力说。「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勇敢的男人。」
然后他也跟着离开了。
夏安看起来已经三十六小时没有睡觉了。嗯,他看起来还是很镇定,梳洗整齐,但是他的裤子标从里头翻了出来,他的茶杯里散发出浓浓的威士忌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