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沉默着,点点头。
郭秉芳也一脸震惊:“不可能!我不信!”
“我可以带你们去。”
月色下,一行人登上矮坡,全都呆立在那里,怔怔地望着矮坡下方那个巨大的土坑。
那土坑里填满了尸体,全是和他们穿一样颜色军服的尸体。日本人走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想过用土把这个坑填埋起来,就任由这些尸体在坑里腐烂。反正这里人迹罕至,也没有人会控诉他们的罪行。
郭秉芳突然怪叫一声,冲下了矮坡。其他士兵见状,也快步跟了上去。
“师座!”
“罗团长!”
几个人高声叫喊着,在那巨大的露天坟冢里翻了一阵,终于有人崩溃了,爬出土坑,跪在坑边嚎啕大哭。
“我操你姥姥!当什么兵!还当什么兵!”郭秉芳流着泪,一边高声叫骂着,一边撕扯着脱掉了自己身上的军装,裸着身子就往山里走,“老子不干了!进山当土匪去了!”
“老郭你冷静点!团座还在呢!”有士兵上去拦他。
但是也有士兵默默脱掉了军装,赤裸着身子背着枪,跟着他向山里走去。
那士兵一看拦不住了,连忙折返回来,奔到薛时身边,急道:“团座,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薛时发着烧,浑身滚烫,像一块燃烧的炭火,莱恩一直在旁边扶着他,他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他死死盯着坑里那些尸体,无力地朝那士兵挥了挥手:“我现在宣布,三十六师全军覆没,你们,就地解散,该去哪去哪,自己讨生活去吧……”
这时,郭秉芳在远处一边走一边吼起了山歌,那山歌带着哭腔,变了调子,但传得很远很远。
那名士兵泪流满面,朝薛时敬了一个军礼,最后也快步跟上了那群人,一边走,一边脱下军装,扔掉帽子和军用水壶,摘掉了军人的身份。
薛时一直站在坡上,听着郭秉芳那唱破了音的歌声响彻山谷,直到彻底听不见了,他才向前挪了一小步。
莱恩扶着他,却被他挥开了。
他摇摇晃晃冲下矮坡,跪在了坑边,对着坑底的尸体痛哭出声。
“师座,我来晚了!”
他是真的尽力了,他跑到北平请求支援,却得知司令已弃守平津,并且将平津地区交由张师长全权管理,他当时心里就凉了半截。
张师长一直是个主和派,与日本人暧昧不清好多年。他好不容易得以面见张师长,在他面前控诉日本人的罪行,请求他派兵支援围困深山的三十六师,张师长被他吵得烦了,大怒,当场命人打了他一百军棍,将他投进监狱。
若非如此,他其实还有时间。张师长不肯帮他,他可以向南京政府发电报请求支援,再不济,他还可以联络各大报纸,制造舆论,逼宋司令出兵,就算做做样子也好,只要有人有枪,他就可以想办法与陆成舟里应外合,救他们脱困。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政客的一个错误,往往要用战场上许多将士的鲜血和生命去填补。这就是现实。
他跪在那里捶地痛哭,莱恩终于看不下去了,走了过去,跪在他身边,轻轻地、以不刺激到他的力度将他抱进怀里,轻抚着他的后背:“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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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在大丰县近郊的小山村里养伤养了三天,三天后,莱恩带着他来到县城大门口。他一脸沉痛,远远凝视着挂在城墙上的那具早已开始腐烂的尸体,缓缓摘下帽子。
城门口的人渐渐变多了,甚至有了好多摊贩,大丰县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人民是没有记忆的,即便县长的尸体还挂在头顶,他们也不敢有记忆。军队都跑了,他们有力量反抗吗?只能如此日复一日,在外族的统治下麻木地苟活着。
“他被日本人带走的时候,悄悄告诉我,他有两箱黄金,都是这些年偷偷藏下来的,就埋在观音庙的佛像底下,他说你知道的,你们曾经一起去过那座庙。”莱恩说,“他说,他把那些黄金留给你,将来有一天,你要是想东山再起,可以动用那批黄金。”
薛时笑了笑,看着远处的尸体,低声念了句:“谢谢大哥,不必了。”
他已心灰意冷,无意东山再起,也就不需要黄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