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不知为何被人渲染成一宗绑架案,印在报纸上成为全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躺在医院的时候,她看着报纸,甚至对那个出手救她的人怀着气恼和愤怒。
那段时间,过量注射的不明药物带来的强烈副作用,像风暴一般席卷了她的大脑,她时而精神亢奋、时而抑郁消沉,成了人们眼中的精神病人。人们都在传言:顾家的小姐被人绑架,被人辱了身子,受到过强的心理刺激成了一个疯子。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大部分时候,她的神智是清楚的,她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个令人窒息的现实。
她一半真疯一半装疯,又回归了沉闷窒息的生活,期待着某一天与昀昀重逢。
有一天,在山东的温泉疗养院,一直照顾她的陈亚州有事离开了一下,请了另一个青年暂时看护她。
四周寂静无人,她正心情烦躁,想着用什么办法装疯能把这个人赶出去。却没想到那个青年朝她走了几步,然后眉头紧锁,缓缓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顾小姐,”那人说道,“我很抱歉,是我弟弟把你弄成这样,他眼睛看不见,我不能把他送到警察局去,如果可以,今后,我愿意做牛做马,照顾你一生一世,补偿你所受的苦。”
她震惊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连声音都变了调:“你是他的兄长?”不等他回答,她急切地说道:“我要见昀昀,你带我去见他!”
薛时与她同样震惊,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拉着她坐下。
她的目的很明确,她想要和昀昀在一起,但是,昀昀无法过她父亲那一关。她不可能对父亲说她跟一个男子私奔且相恋,何况他还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盲人。父亲绝对不可能接受从小乖巧温顺的女儿其实也有叛逆乖张的一面,他盛怒之下说不定会当着她的面一枪打死他。
薛时当然也有所企图,他想要走捷径,以最快的速度从她的父亲那里获得一切:名声、金钱、权势。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一起制定了一个疯狂的计划。
虽然不能立刻见到昀昀,但薛时总是能为她带来昀昀的消息,因此她总喜欢和薛时腻在一起,听他说昀昀的故事,在外人眼中,他们俨然成了一对亲密的恋人。
薛时为她的恋情打掩护,她也竭力在父亲面前为他争取最大的利益,两人互惠互利共同进退,始终努力维持着这种热恋的假象。
一直到新婚之夜,所有人都散去,薛时将昀昀叫进新房里,三个人促膝长谈到午夜,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了所有的细节。
薛时急于求成,每天每夜殚精竭虑想着要向上爬。而她的昀昀为了替兄长铺路,使计拐走了她,并向外界放出她被绑架的消息,引得兄长前去救人,得到了她父亲的赏识。
婚后,薛时果然信守诺言,成为了她的靠山,让她不必再像过去那样战战兢兢活在父亲的威严里,让她可以自由享受爱情。在薛时的羽翼保护下,她和她的昀昀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这是一场荒唐的戏,三个人都怀有各自的目的,被看不见的命运串连在一起,推动着向前走,结果越陷越深,最后变成这样的局面,必须要有人牺牲自己才能收拾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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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一片死寂,直到响起婴儿的啼哭。
顾晚晚回过神来,忙擦了擦眼泪,抱起儿子捧在怀里轻声哄着。
沉默良久,莱恩低声道:“顾小姐,感谢你愿意说出事实。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你们的快乐不应当建立在一个人的痛苦之上。我将会走法律途径为薛时平反,到时候,作为最重要的证人,我希望你在警察面前也能坦诚。那么不打扰了,告辞。”说罢他深深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的李秋雨,朝她点头致谢。
“不!”顾晚晚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惊恐地摇了摇头,“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莱恩歪着头表示不解,“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这是一桩冤案,他是无辜的,不应当背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时哥哥……他一直保护我,照顾我和我的孩子,一直……对我们很好,我出院之后会立刻找记者说出真相,登报澄清事实,为他洗脱罪名,还他清白,我们一家人都不会再打扰他。李先生,请你放过我们吧,我不想去警察局。”
“好,”莱恩微微一笑,站起身,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还有,你要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声明,和他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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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在澡堂子里泡过澡,裹着一件巨大的棉袄走出来,拐进了码头附近的一间旧仓库。这件棉袄是和他一起在码头扛货的工友送的,很旧了,而且相当不合身,冷风嗖嗖的直往空洞的领口钻,薛时口里哈着白汽,搓了搓手,掏钥匙开门走进仓库。
他在租界外这处货运码头的仓库里栖身,在大箱的货物中间寻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置了张简陋的木桌用于记账,木桌旁边用砖块和木板垒成一张简易的床铺,铺上一床旧棉絮,就能睡人。此刻仓库里又黑又冷,他打着哈欠,反手锁上门,突然在黑暗中警觉地睁开眼,立刻就去摸后腰的枪!
他的屋里进了人,他察觉到了。
“啪”地一声轻响,吊在木桌上方的灯泡亮了,薛时看清了坐在他床铺上的人,怔了怔,搭在后腰枪套上的手缓缓放下了。
“你要来怎么也不让阿南来通知我一声?”薛时讪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点讨好的意思,因为他明显察觉到莱恩面色不佳,显然心情并不愉快。
莱恩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从医院出来,匆匆赶来见他,看到他寒冬腊月竟然住在这种地方,他已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薛时厚着脸皮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他现在有经验了:李先生生气的时候最好不要发出多余的声音,只需要静静陪在一边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