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陡然陷入沉默,李秋雨垂下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先生,他两个月前被逮捕了,他们说,他是地下党……”
“对不起。”薛时怔了怔,碾灭香烟,对她恳切地说道,“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肯定不容易,如果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
办过满月酒之后,顾云鹤是彻底卸下了重担,将家业全部交由女婿和义子打理,由陈亚州在一旁监督,自己则是整日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孙女,喜得合不拢嘴。
顾宅和薛时夫妇住的静海公馆只隔着一条河,过个桥便到了,见父亲如此喜欢外孙女,顾晚晚便索性带着女儿搬去顾宅小住,每隔三五日才回来一趟,因此,静海公馆是彻底清净了,成了薛时办公和会客的场所,来往的都是手下和生意伙伴,大部分时间,出入静海公馆的,还是从少年时代起便跟着他的兄弟们。
兄弟相处和睦,妻子温婉可人,女儿活泼漂亮,生活好像步入正轨,与他过去设想的没什么不同。
小叶子两个多月的时候有了人生第一个爱好:吃手。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醒着,就在吃手。薛时过来抱她的时候,她就吃着手直愣愣地望着他,等他接手抱进怀里,她便用沾满口水的湿漉漉的小手推开他的脸,摸到他下巴上的胡茬,觉得十分粗糙不舒服,便张着嘴呜呜地哭,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直到叶弥生接手抱过来哄着她,她才扁扁嘴,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趴在叔叔肩上,不哭了。
薛时有时候怀疑,是不是需要去学习一下如何与婴幼儿交流。
机会很快就来了。
十月初,天气有点凉了,一辆汽车停在监狱门口,李秋雨从车里出来,转身对车里的薛时说道:“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小小,我很快就出来。”
薛时问道:“真的不带她一起进去吗?”
李秋雨默然摇了摇头。若是他们对丈夫用了刑,血淋淋的让孩子瞧见,恐怕会留下终生阴影吧。
薛时知道她心中的担忧,便不再多言,对那个叫小小的小女孩说道:“妈妈要离开一下,时叔叔带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薛时抱着小小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两岁多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懂事,虽说抱着她的是个陌生的叔叔,但是她不哭不闹,十分乖巧,只是看到别的小孩手里拿着的糖葫芦,眼睛立刻就亮了。
薛时抱着她,找到了街角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当他看到那个守着糖葫芦担子坐在街角读书的年轻小贩时,他突然就停住脚步,愣怔在那里。
有些记忆尘封在心里,他以为永远不去触碰便永远不会痛,可是当他看到某些似曾相识的画面与那些往事交叠在眼前,汹涌而出的记忆一下子就淹没了他。
小小挣扎着,从他臂弯中挣脱出来,滑向地面,薛时回过神来,顺势蹲下,将小女孩放在地上。
人类的情绪,大约是相通的。小女孩表情悲伤,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接到李秋雨,回家的路上,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还拽在手里,而小小已经趴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今天谢谢你,”李秋雨道,“要不是有你,我可能根本没机会进去看看他,给他送点冬衣。”
薛时默然点点头,李秋雨是红着眼睛从监狱里走出来的,他没有多问。他蹲过监狱,知道这一类的政治犯多多少少都会受点皮肉之苦。
一路上,李秋雨怀里抱着女儿,长久地望着车窗外。及至将她们母女送到住处,薛时望着那个清锅冷灶的简陋住所,叹了口气:“我会替你找找门路,让人在里头少受点罪,孩子还这么小,正是需要母亲的时候,你整天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不是个办法,我那儿缺个懂医药的保姆,不如你把医院里的工作辞了,带着孩子住我那儿去,我付给你三倍的酬劳,你负责照顾两个孩子,总比现在强。”
.
当晚,薛时推说有应酬,没有回家,而是叫了辆黄包车,朝车夫说了地址,车夫便拉着他直奔法租界。
百代公司的小楼里还亮着灯,薛时让门房进去通报了一声,不多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从小楼里匆匆走了出来。
“嗨,好久不见,薛老弟。”詹姆士双手插兜,热络地朝他打招呼。
薛时很早就知道詹姆士回到了上海的百代公司继续他在远东的工作,只是那趟英国之行后,叶弥生开始正式学习经商,不再搞音乐,他们便再无交集。
见薛时长久沉默,詹姆士问道:“我想,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想请我喝一杯,叙叙旧,冰释前嫌的?要知道,我下个月就会调回英国去了。”
在百代公司附近一间无名小酒馆里,薛时和詹姆士并肩坐在吧台前,时不时碰杯,各自默默喝酒,并不交流。
酒过三巡,詹姆士把玩着酒杯,长叹了口气,低声道:“对不起,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那天晚上,是我叫来了警察。是我,一手拆散了你们。”
“我知道,”薛时呷了一口酒,苦笑道,“我后来想明白了,想在我背后捅一刀的只有你,但我不怪你,真的。”
“你……真的原谅我?”詹姆士瞪大了眼睛。
“都过去了,你别放在心上。我们分开有很多原因,不全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