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从床上坐起,朝窗外望了一眼。
阳台上的三个人正一同望向他,薛时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隔着窗玻璃大大方方朝詹姆士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从衣橱里找出两套在行李箱中压皱了的西装,交给小毫子,让他送去洗衣房熨烫。
“今晚就剩我们两个,去餐室叫些自己平日爱吃的菜吧,我不讲究,有啥吃啥,倒是你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才行,我到你这个年纪,已经长到这么高了。”薛时伸手在小毫子的头顶比划。
小毫子愣了许久,眼神清亮,捧着两套衣服使劲点了点头,飞快地出去了。
看见莱恩推门从阳台走进屋,一脸试图向他解释的表情,薛时抢先说道:“我让小毫子把衣服拿去熨一熨,你们晚上出去玩好穿得体面些,不要输给那些洋人。”
“詹姆士先生盛情难却,我不好拒绝,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那种场合……”莱恩解释。
“你们有新朋友,有自己的社交,这不是很好吗?”薛时笑道,“我们是出来旅行的,去玩吧,好不容易病好了,别老是闷在房里。小叶最近忧心手术的事,情绪一直很紧张,让他放松一下也好,只是顶层餐厅洋人多,看着点他,别让他喝酒。”
莱恩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儿,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我想和你待在一块儿……”
他抬头的时候,发现那人已经推开门走到阳台上去了。
船上的世界,真的太小太小了,小到没有任何私人空间。四个人几乎整天挤在一起,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单独相处的机会,即便每天见面,却连拥抱和亲吻都成了奢望,这让本应快乐的旅行成为煎熬。
顶层餐厅,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是这艘大型远洋邮轮上最高层最豪华的餐厅,今晚却由一名富豪包下了全部的桌位,来宴请这艘船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乘客。
“你们长时间生活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可能没有听说过希尔曼勋爵,但是你们一定听说过隆多利洋行,它最早出现在中国的时候是前清的事,经过四十多年的发展,隆多利洋行遍布中国,生意涉及中国人的各个生活领域,成为远东第一洋行,而它便属于希尔曼家族。隆多利洋行如今的继承人就是希尔曼勋爵,据我所知,他是一位低调的绅士,多年前,我的父亲在上海有幸与他见过一面,因此,当他得知我也在这艘船上,才给我发来邀请函。”詹姆士带着莱恩和叶弥生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一扇漆成白色的雕花木门前,出示了邀请函,立时有门童替他们打开大门。
天花板上一簇长方形的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整个餐厅映照得金碧辉煌,四名身着晚礼服的小提琴手正坐在吊灯下兀自演奏,出席晚宴的宾客无不来自于这艘船的头等舱,其中不乏洋人外交官、中国政客、学术泰斗、商贾名流,他们都从上海上船,彼此之间有些甚至有过交集,因此很快就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社交氛围非常好,并没有许多人会关注刚刚进来的三个年轻人。
詹姆士招来侍者,从托盘里拿起高脚杯,将一杯红酒递给叶弥生的时候被莱恩挡住了,莱恩拿走了那杯红酒,换成了一杯果汁拿给了叶弥生。
这时,一名身着洋装的年轻女子走上前来,她先是认真观察了一会儿叶弥生的瞳孔,随即露出惊喜的表情:“我没有认错人吧,您是……百乐门的叶先生?”
詹姆士扬了扬手中的酒杯,朝她报以礼貌的微笑:“您没认错,他正是那位年轻的盲人音乐家,美丽的女士。”
那女子捂着嘴发出惊呼,招手叫来了自己的几位女伴,他们三个人立时就被一群浑身散发着脂粉香气的年轻女士包围了。
叶弥生幼时也学过一些英文,但已时隔许久,再加上后来许多年生活动荡,那些当少爷时学的东西早就遗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听不太懂那些女子在议论他什么,但是他可以肯定那些定然是溢美之词,他表现出了一名刚刚开始走红的年轻音乐家的从容大度,礼貌地微笑,举杯致意。
另外两人被挤到一边,詹姆士朝莱恩举起酒杯,低声道:“哎呀,看来我们不如叶先生受欢迎。”
莱恩只是微笑,见女士们叫来了摄影师,助手举起了镁光灯,她们簇拥着叶弥生想要合影,他便默默退到一边,寻了一处清净的角落坐下了。
他并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詹姆士抿了口酒,望着他的背影,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那是本该属于你的荣耀啊李先生……”
但凡这种以交际为主要内容的宴会,人们的关注点从来就不在食物上。他们总是会试探刚刚认识的朋友,遇到高位者则极尽攀附,以便在将来某一天从他们身上获得利益,遇到低位者便夸夸其谈,对自己的人生津津乐道以彰显优越感。
诸如此类,无聊透顶。
三个人坐在一处,詹姆士一如既往地活泼健谈,他向身边两个有些沉默的同伴逐一介绍道:“看到了吗?那就是希尔曼勋爵,他总是戴着他的翡翠扳指;正在跟他交谈的那位白头发的绅士,他是爱伦弗兰克先生,他是一名侦探,毕生都在抓捕罪犯;他们身边的那位女士,我不认识,但是据我所知,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希尔曼家族在远东赚得盆满钵满,希尔曼先生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爵位和家产,他的身边从来就不缺年轻女伴……噢,天哪,伙计们,他朝我们走过来了!”
冗长而又枯燥的海上航行让人精神萎靡食欲减退,薛时和小毫子两人在屋子里吃了晚饭,菜色挺丰盛,但他胃口并不好,没吃多少便放下筷子。
吃完饭他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对正在收拾餐桌的小毫子说道:“我出去透透气。”
顶层餐厅灯火通明,薛时叼着烟走上甲板,抬头望过去,就看到餐厅里影影绰绰的都是人,里面似乎歌舞升平。
他望得出神,不由自主就踏上楼梯走了上去,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餐厅门口。
“先生,请出示您的邀请函。”守在门口的保安迎上前来,挡住他的去路,礼貌地朝他伸手。
薛时没有说话,只是从他身后的雕花窗户往里张望。
上流社会的高级晚宴大抵如此,高雅的音乐在大厅里流淌,几方大圆桌坐满谈笑风生的人们,薛时仔细在人群中搜索,总算是找到了莱恩,但是他们那一桌围满了人,他只能从人群的缝隙中勉强看到莱恩低垂的眉眼。
一名气度雍容打扮绅士的洋人正和詹姆士交谈,詹姆士似乎向他介绍了身边坐着的两个朋友,薛时看到那个绅士露出微笑,依次和莱恩和弥生握手。
一旁的保安见他愣神,又重复了一遍:“先生,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薛时没有理会他,后退了两步,默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