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士垂下眼睑,看了他的手两秒钟,才伸手与他握住,上下摇了一下便立刻放开,脸上带着一种倨傲的表情,脱口而出的竟是字正腔圆的中国话:“晚上好,朱先生。”
朱紫琅不自觉地挑起眉毛:敢在他的地盘上如此傲慢的人十分少见,看来这人的确有两把刷子。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领着他们走进小舞厅。这两位一进入大门,就在小舞厅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也无怪,今日能受邀来到这间小舞厅的皆是贵客,都是艺能界的知名人士,有和岳锦之一个路数的戏曲名家和老一辈票友,也有才貌双全以献唱时代歌曲为专长的年轻名伶,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曾在百代公司灌制过唱片,因此对这两个人并不陌生,甚至有几个人还是这位任经理发掘出来的。
舞厅中间的大三角钢琴前坐着两个人,莱恩正拿着乐谱在给叶弥生讲解演奏时一些需要注意情感表达的细节,察觉到这一阵不寻常的骚动,不由蹙眉,看着被朱紫琅领进来的两个贵客。
“百代公司来的人。”朱紫琅对莱恩和叶弥生依次介绍,“任经理、和英国来的录音技师詹姆士先生。”
莱恩闻言礼貌地朝那两位颔首致意,却没想到那两人之中的那位洋人径直走上前来,伸手在叶弥生眼前晃了晃,见他瞳仁毫无反应,露出满意的微笑:“想必这位就是最近在上海滩声名大噪的盲人钢琴师?”
叶弥生点了点头,表情冷淡而客气。
“很好,”詹姆士转身,朝沙发上坐着的贵宾们微笑道,“女士们先生们,我想你们对我并不陌生,但是我觉得仍然有必要在这里作一番自我介绍。”他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发音标准且咬词清晰,洋人之中少有能把中国话说得这么好的。
詹姆士举手投足间皆是一种充满自信的骄傲和从容:“诚然,我的中国话说得很好,但是你们一定不会想到,在过去的二十四年之中,我从未到过中国。你们之中也许有人听说过我的父亲弗雷德盖斯堡,他曾是英国留声机公司最优秀的录音技师,三十年前,我的父亲到中国游历,立志录下东方的声音,他在中国结识了一名女子,即是我的母亲,所以,我身上也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
这时,手下的兄弟匆匆走了进来,对朱紫琅耳语了句:“时哥和顾小姐也来了。”
莱恩在一旁听得分明,一颗心突然就放下了。今天他们是准备演奏新曲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两个自称是百代唱片公司的人,而朱紫琅似乎是一脸不想管的架势,这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这么热闹?”薛时快步走进小舞厅,看到成排的沙发座无虚席,不由有些诧异,又看到舞厅中央正在高谈阔论的洋人,皱着眉打量了他片刻,转头问道,“他是谁?”
“百代唱片公司来的人。”一个兄弟低声答道。
“噢……”薛时若有所思,忽而摸了摸下巴,“有趣!”说罢挽住未婚妻的手臂,在观众席寻了一处显眼的位置,两人一同坐下。
顾晚晚盛装而来,穿着素色裙装,戴着厚重的网纱帽,谁也看不清那黑纱之下是怎样的美貌,她举止优雅而端庄,薛时扭头在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她便掩嘴而笑,两人是个亲密无间的样子。
莱恩笔直僵硬地坐着,詹姆士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台下一对男女的亲密举动他看得分明。
这时,薛时正好抬起头来,触到他失落寂寥的眼神,立刻收起笑容,眼里多了一份深意。
“……所以,我今天出现在这里,也是出于我父亲当年同样的目的,我想要循着我父亲的足迹,寻找真正来自东方的声音,但不是那些嘈杂的、毫无章法的中国戏曲。”詹姆士自我介绍完毕,转向叶弥生,满怀期待地说道,“我想叶先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叶弥生一头雾水,不知这个小小的音乐会是如何惊动百代唱片公司的人的。但他一贯以冷漠姿态示人,因此听罢这些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朝莱恩点了点头,转身面向钢琴。
舞厅内的灯光适时地暗了下去,一束光直直从头顶照射下来,打在叶弥生身上,这束光之外的一切都成为了虚影,叶弥生闭着眼,手指停在琴键上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小舞厅里鸦雀无声,台下听众全都屏息静气等待着,全都紧紧盯着盲人那只停顿在半空中、被一束光照得发白的手。
少顷,那只手落了下去,一连串轻柔舒缓的琴声传来。
莱恩退到了台下,静静坐在暗处,看着灯光下弹琴的人,手指悄悄在大腿上弹奏着,那动作的速度与幅度,跟台上弹奏的人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听众们表情各异,全都沉浸在钢琴曲中。
薛时坐在对面,与莱恩隔了一段距离,此时他正越过台上弹琴的人,一眨不眨地盯着莱恩。
诚然,如他自己所说,他是粗人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对于鉴赏音乐,他只知道简单粗暴的“好听”与“不好听”,当然,莱恩写的曲子,在他看来一定是归类于“好听”那一类的。他原本对这种音乐会就没什么兴趣,是莱恩事先约了他,他才百忙之中抽空前来赴约。
所以,他根本无心音乐,只顾欣赏自己的完美情人。
詹姆士盖斯堡和那位任经理坐在第一排,他们低下头小声交谈着,不出片刻,詹姆士突然从观众席上站了起来,走上台,站在叶弥生面前,伸手敲了敲钢琴盖板,大声道:“叶先生,请等一下!”
琴声戛然而止,叶弥生茫然地仰起脸,转向来人的方向。
毫无疑问,此举对于演奏者来说是大不敬!观众们开始窃窃私语,薛时变了脸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准备轰人了,却被朱紫琅一把按住:“慢着、时哥,听听他怎么说。”
“叶先生,我想我刚才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楚了,我今天到这里来,是为了听一听东方的声音,而不是为了来听你用西洋乐器演奏一首让人昏昏欲睡的独奏的。”詹姆士面向着观众席,说的话却是给叶弥生听的,“如果你无法做到,那么就恕我失礼,我们先告辞了。”
观众席上,所有人都对他的傲慢和失礼瞠目结舌却又不敢多言。百代唱片公司如今在这上海滩可是潮流,不知有多少戏子名伶渴求他们的垂青,受邀走进百代公司的小楼,灌制一张自己的唱片,让自己的作品传播出去,成为脍炙人口的声音。
詹姆士说罢就往小舞厅的门口走去,却被叶弥生叫住:“慢着。”
叶弥生从椅子上站起身,缓缓朝朱紫琅招了招手,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朱紫琅立刻点头,小跑离去,不多时就提上来一只扁长的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把二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