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钢琴师 最澄 3574 字 4个月前

等到卖完两筐甘蔗回到家,澡堂子里正是繁忙时刻,大锅炉前少不得人,他赤裸着上身在温度极高的锅炉房里挥汗如雨,常常忙到凌晨才能收工休息。

冬天的工作大抵如此。

到夏天情况就会好一些,由于煤炭的供应量少了许多,他上午就没有那么繁忙,可以早早起床去码头上搬运货物挣得一份外快,下午照旧去水果批发商那里挑选一些时令水果放到街边卖。但与之相对,夏天澡堂里天还没黑就门庭若市,他必须早些收摊回澡堂子的锅炉房帮忙。

但是显然,今天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顺利。

他拖着空板车赶到煤炭公司,正在用铲子往板车上装煤炭的时候,陶方圆就找了过来。

薛时在他所工作的白家澡堂后院租了两间小屋和母亲一起住,陶方圆正是澡堂老板娘白凤花的独子,自小跟着他混的。

陶方圆一气跑到他面前,缓了口气,焦急地说道:“时哥,我娘遣我来喊你,你家里出事儿了!”

这一带,冬天不具备洗澡条件的人家一般十天半个月会拖家带口来澡堂子好好泡一次澡,因此像这样晴朗的冬日,白家澡堂子还是有挺多生意的,为了迎接下午至傍晚络绎不绝的顾客,澡堂子上上下下都要刷洗准备,伙计们相当忙碌。

但是老板娘白凤花此刻却不得不放下生意陪着笑脸站在杂物横陈的后院里,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后院中站满了人,一个四十岁上下衣着庄重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端起青瓷茶盏,默默抿了一口茶。

薛小玉倚门站着,冷眼瞧着周家来的人站了一院子,表情僵硬地与那帮人对峙。

周家在全国各地开着好几家大型纱厂和纺织厂,另有布庄、染坊、裁缝铺子等产业,并且拥有自家的码头,在上海滩乃至全国的棉纺织业界,提起周字号,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此时,周家的当家一身气场往这个破落的小院中一坐,就连那只趴在墙头晒太阳的玳瑁猫都开始屏息静气。

周振邦将茶盏交给立在一旁的管家,看了一眼倚在门边的瘦弱妇人,和颜悦色道:“小玉,多年不见,你过得如何?”

薛小玉用绢子捂着嘴咳了两声,冷着脸道:“有劳周二爷费心,我这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周振邦一眼瞥见墙根处堆成一个小丘状的药渣子,不动声色叹了口气:“唉,想不到你竟然悄悄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如若不是我大哥的病让你进不了门,现在我恐怕应该要叫你一声大嫂,这些年你们母子在外面受苦了吧!”

薛小玉将视线移到别处,冷冷笑了一声,并不接话。

当年她十六岁,读了两年私塾,但因家贫辍学了,去周家当了一个本本分分的小丫鬟,负责照料大少爷的衣食起居。周家大少爷从小就患了疯病,心智不全,成日被关在房里,瞧着十分可怜。

大少爷不疯的时候安静乖巧,与一个小孩子无异,她照料他衣食起居之余闲来无事便教他说话识字,两人便慢慢培养出了感情,谁知过了不久,她竟然怀上了大少爷的骨肉。当时她年纪小,又怕二太太怪罪,于是没敢声张,自己悄悄买了红花,半夜熬煮的时候被王管家撞破,闹出了轩然大波,周家当时的女主人二太太认定是她蛊惑了大少爷,又怕她肚里的孩子是个男孩将来要分周家的家产,便使计将她赶出了门。

这件事还没完,她家中贫寒,父亲薛秀才极其刻板守旧,认定她这个女儿败坏门风被人破了身,用木棍打得她浑身青紫赶出门去,与她断绝了关系,任她在外面自生自灭。她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寒冬腊月露宿街头的时候在一对拾荒夫妇的帮助下早产生下了一个男婴,这让她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落下了一身的病,她原本想将那孽子掐死,却愣是没能下得去手,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何其无辜?

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养活这个孩子,她找到一份工作,是个帮夜总会的舞女们清洗熨烫长裙礼服的活儿,她早出晚归地忙碌着,生活的重担常常压得她喘不过气,好在儿子非常乖巧听话,懂事得让人心疼,印象中,他就不曾有过同龄孩子那般顽劣的时候。这个几乎毁了她人生的孩子现在又成为她生命的全部,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有一年,她被舞厅的老板纠缠上,那老板许诺娶她回去当姨太太,她也试想过,去人家伏低做小虽然不好,但起码能给儿子一个更好的环境,至少衣食无忧,兴许还能送他去好一点学校读书。她便试着与那老板交往了一阵,最后,那人竟然怂恿她抛弃儿子,被她毅然回绝,于是,这段交往就此结束。

但事情还没完,那舞厅老板被她拒绝之后心生歹念,竟然在一天深夜尾随她,将她堵在一个黑暗的弄堂里欲行不轨。

当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是谁会想到,九岁的儿子竟然无声无息出现在男人身后,无声无息对那个男人举起一把雪亮的刀。

在那个瞬间,她看到儿子稚气未脱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残忍的神情。

年幼瘦弱的孩子,哪里会有什么力气?那把刀只是在男人背上砍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男人吃痛放开她,摸了一把淌血的后背,不由恼羞成怒,扑向孩子,一脚就踢飞了他。

她看着儿子瘦弱的身躯向后飞出去,后背撞在墙上,最后重重摔在地上。男人并不打算放过他,三两步奔上去,穿着皮靴的脚一脚重过一脚地踢在他身上。

她尖叫着试图上前阻拦,却被男人用力推开,跌坐在地上。

然而那孩子在拳脚相加中没有哭喊求饶,只是一次次试图站起来,又一次次被打得跌回去。

男人离开之后很久,儿子才摇摇晃晃从墙角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她面前。他鼻青脸肿,浑身脏污,鲜血糊了半边脸,一只眼睛肿胀得几乎睁不开,用仅剩的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然后,那孩子竟然扯起唇角虚弱的朝她笑了笑,气若游丝地说:以后、我养你。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因为长久忙于生计,她对这个孩子的了解,少得可怜。

一次偶然,她发现了早出晚归的儿子一天的行迹:他早晨在繁华的商店街走街串巷卖报纸,下午在戏院赌场附近卖甘蔗水果,晚间在一家澡堂子里工作,寒冬腊月的时候,他时常拉着煤车为煤炭公司送煤炭,然后从洋人的教堂里领一块免费的点心带回来给她尝。

为了避免那个舞厅老板的骚扰,她辞掉了工作,搬离了原来住的地方,和儿子在他所工作的澡堂后院租下两间杂物间住了进去。冬季到来,她的痨病复发了,身体愈发衰弱,终日离不得药,严重的时候甚至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没日没夜拼命工作,赚取每一个铜子儿来支撑他们的生活。

那些年里,生活困顿,她常常在他衣服上发现血迹和脚印,或者是他刻意藏在衣袖中的结痂的伤口,或者是额头嘴角怎么都无法遮掩的青紫淤痕,她知道这样一个孩子在外面讨生活会遭遇什么,但她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就什么都不问。那孩子有着强大而坚韧的心性,已经无需她再过多问询,有时候,她看着儿子忙碌的背影总会产生一种错觉:她的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儿,可事实上,他还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