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无暇眼瞅着他们消失在回廊之后,轻叹口气,抬步迈进锦霞阁,转过珠帘悬垂的花廊,来到里间,春夏时节,天气晴好时,她常常在此批阅奏章,听着檐下的燕子呢喃,便又像回到锦宫中了。
她在里间的矮榻上坐下,眼睛却怔怔地望着阁窗外翎坤殿的方向,半晌才开口道:“端午呀,你刚才在太明池畔,可……可看到皇上左肩上的伤疤了?”卫无暇的声音如此飘渺,竟像是在说鬼言,听得端午一激灵,身上漫起细小的寒颤,她咬咬牙,轻轻点头,如实答道:“奴婢看到了,就在左肩窝旁,是旧伤了,愈合得很好,若不细看,还真看不太出来。”
卫无暇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此时仍然浑身震颤,她抓着绣银百合的披帛,怔悚地问道:“端午……你……你说他……他是……何方神圣呢?”无暇的声音极轻,端午却如身遭雷击,她晃了一晃,抬手撑着窗棂,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娘娘……你……你想到哪里去了……”
“端午,我可没有瞎想,刚才……除了那道伤疤……我……我还看到他胸口的一块龙纹胎记,只有铜钱般大小,粉白色,非常……清晰……也非常奇异……你……你说……”卫无暇喃喃低语,端午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她虽然没有回话,但她脸上惊惧的神情已泄露了她心中的想法。
“我记得清清楚楚,阿璃的胸口上绝没有这块龙形胎记,更别提左手腕和左肩上的伤痕了。”卫无暇艰难地开口,声音像划破空气的利刃。
“可是……娘娘……皇上他……他……”端午急赤白脸地辩解,却被卫无暇断然喝止:“端午,我知道,我明白,他……正像是我梦寐以求的孩子……一位真正的帝王……果决而颖慧……我明白……阿璃是没了……我……我不会伤害他的……我怎么舍得……”无暇的话语消散在空气中,含着浓浓的悲苦和淡淡的迷茫,这些天辗转反侧,悲喜交加的经历早已令她不堪重负了,她养育了十七年的孩子,就像是一个水泡,破灭了,消亡了,被轻轻地抹去了,取而代之的这一个,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梦,带给她无上的荣光,但他……还是……还是她的孩子吗?
“娘娘——”端午不忍看无暇凄惶的双眼,正色说道:“您所顾虑的我已想到,这些日子我……我也试探过皇上……阿璃的一切过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有点隔阂……阿璃没走……他不过……不过是藏在了皇上的心里了……他们俩在一起……”
——啊!卫无暇怔怔地默想片刻,哆嗦着嘴唇想笑,却终究没能浮起笑容,——是呀,她也早已发现,现在的成帝已将十七年来她和王师傅的所有教诲融会贯通,发扬光大了,好像一株濒死枯萎的树,一夜之间便茁壮成长,枝繁叶茂了。
“——母后,”随着一声明朗的呼唤,一个俊逸的身影出现在阁门处,无暇和端午均浑身一震,转眸看去,只见成帝身着明黄绫纱常服,面带笑容,站在门边,最后的霞光从他的身后映射而入,为他英挺的身影镀上一道金绯色的光边,更衬得他神采奕奕,仙姿凛凛。
卫无暇一时呆怔,说不出话,只怅然微笑,向他招招手。
“母后刚才说有事要和我商量,不知是何事?”景生边说边走到矮榻边的湘妃竹椅上坐下,抬眸凝视着无暇。
卫无暇轻吸口气,唇边惆怅的笑容慢慢扩大,缓声说道:“你今儿就满十七岁了,我答应过你,过了生辰便为你行冠礼,然后——”卫无暇顿了一下,再吸口气,续道:“然后,我就将这大夏的江山完全交托给你,让你亲政,你看可好?”她的语气有点疏远,带着敬畏,实在不像母子之间的交谈。
——行冠礼!这三个字像一道微光照亮了景生的大脑,又于瞬间熄灭,他反复追寻,却无论如何抓不住一丝线索,好像……好像他曾和谁有过约定……关于行冠礼……是和谁呢……,还来不及细想,一阵尖锐的痛楚就炸响在头颅内,景生一下子闭上双眼,以此抵御猛然袭来的痛楚。
“皇上……你……你怎么了……”卫无暇看到他瞬间苍白了的面色,不禁关切地询问。
景生摇摇头,慢慢睁开眼睛,“没什么,就是刚才又有点头晕,母后,冠礼不急,再等等吧,至于亲政,也不用急,我有很多政务不懂也不熟悉,万事还需母后提点,现在和母后一起上朝感觉挺好的。”
卫无暇万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复,不禁一下子红了眼圈,如此谦逊如此体恤,——如果,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孩儿该有多好呀!
“不过,母后,我倒是想改个年号。”景生斟酌片刻,慎重地开口。
卫无暇一愣,随即便问:“皇上想改个什么年号呢?”
景生起身,走到窗前的书案前,抽出一张雪宣,提笔写下了两个隶书大字,略吹吹,就转身将宣纸递给无暇,无暇低头一看,便瞠目结舌地呆住了,像于瞬间被仙人施了定身术,化身为一尊石塑。
端午见了卫无暇非比寻常的神色,万分惊讶,便也凑过来查看,待看清卫无暇颤抖的手上捧着的那两个大字,——哐当,她竟失手打翻了矮榻边放
着的一个香鼎。
“怎么了?母后,这两个字有何不妥吗?”景生疑惑地探头端详着他自己写下的隶书大字:——成璟——,圆通舒展,大气磅礴,“我想改年号为成璟,母后觉得如何?”
卫无暇说不出话,身子不受控制地从矮榻上滑倒,扑跪在地,两行热泪滚滚而落,扑簌簌地跌落在锦丝地毯上,转瞬就消失无踪了。心里被岁月凝固的旧伤口一下子重新划开,随着鲜血涌流而出的是痛悔莫及,是不可思议,是感恩狂喜,也是黯然神伤,璟儿回来了,可阿璃却永远地走了,——不,他……他没走……他好像就住在弟弟的心里。
端午飞扑过来,陪着无暇跪在窗畔,十七年前风雨大作的那个夏夜又遥遥地出现在眼前,此时端坐于竹椅上的少年在激荡的雨幕中慢慢凸现,清晰而明亮,像一道金色的闪电。
“感谢上苍……感谢上苍……感谢上苍……”端午喃喃祈祷,深深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