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很是诡异,直到一月都是暖洋洋,临到春节快到时才连下了三场雪。
苏青弦还是继续着他的接送活动,不过年末时他的应酬多,一周最多也只能碰到沈言三、两天。这比天天接送给沈言的压力要小得多,所以他倒也没再提起关于接送的话题,苏青弦每每把他送至街口就离开,这样一来,由苏氏一方出资给沈言配置的高级轿车一时英雄无用武之地。倒是跟他逐渐相熟的方儒成等人每每发现他没有开车回家,第二天早上必定会跑去拍拍沈言的肩膀,「嘿嘿」地笑得暧昧。
过了好几天,沈言才琢磨出来猜想别人是当他搭了女朋友的车回家去,这才笑得满脸色情。
想到这里,再想想苏青弦,沈言不知为何有点脸红。
二月初,春节快到,苏青弦那边才空下来。
本来他的活动应该排到三十晚上,不过作为苏氏大老板,他光明正大地奴役了下属,把诸如拜年、茶话、走访的事件都交了下去,除非特别重要的人或事,他才屈尊理一理。
这种风格迥异于苏青弦一贯的做法,如肖远峰之流自然对老大的行踪产生了多方面的置疑,但是察言观色了很久都没看到靓丽可爱的女性出现在苏青弦的身边,一时之间只能嘀咕着「转性子了」悻悻然离去。
苏青弦这样的转变,乃是因为沈言在快到年末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这是我第四年过一个人的春节。」
说话时沈言脸上没有伤感或遗憾,只是平铺直叙着一件事实。
沈言幼时家庭不睦,父亲的「艳遇」用十个手指也数不过来的。到父母关系最冰冷的那段日子,年末除夕也只剩母子两人在家。沈母也不是贤淑温柔只知忍气吞声,一心抱着儿子过日子的女子,牌桌成了她的发泄场所。但不管如何,春节还是会和儿子一起过的。虽然气氛称不上团圆和乐,但事后回想起来,总算还是有点「家」的味道——直到母亲死去。
沈母死后沈父这才有「浪子回头」的表现,然而已经迟了。沈言十八岁后的六年跟父亲过了冷清的六年,直到二十四岁时父亲也过世,这才发现原来世间竟独自己一个。
此后每一年的春节,沈言总是一个人过的。
中国人看重过年,然而大部分的成年人并不真正理解过年的意义。像沈言,直到二十四岁之后才知道全家团圆竟是一件奢求。
此后的年关虽称不上睹节思人的残酷时分,但看着满家阖家老幼,总是提醒着沈言自己只有一个人。
沈言其实不是个情感丰富的人,所以在说着「一个人的春节」时即不想伤感更不想流泪,在苏青弦的眼里看来,却还是找到了他心底的几分阴影。
即使苏青弦几乎没把「春节」当成节目,特别是身在国外时,更没有什么特别感触。但是面对着这样的沈言,他觉得自己并不介意过这样一个节日。
从年末公司正式放假,员工全体回家开始,苏青弦也歇了下来,每天拉着沈言上街采买年货。其实之前这两个人都没做过这件事,但依然兴味十足。
第一次跑去购物中心看到人潮时,苏青弦目瞪口呆……他很忙,忙得几乎没有时间逛超市,自然体会不到中国人口第一的这一现实。直到看到了人头攒动,才明白原来此言非虚。看着那人潮,苏青弦立刻就有了要打道回府的念头。
沈言看到苏青弦有些发青的表情自然知道他在想啥,沈小哥不会放过这种难得的机会闹一闹苏老板,所以扯着苏青弦就奋不顾身地朝人潮挤去。不过很快他也有些后悔,因为每一件过年必需品的旁边都有人。最可怕的是放置纸巾的那一条走道,一眼望去是无穷无尽的人头。
两人时常面临着一人只要停下来看商品一分钟,就找不到对方的窘境。结果当天最后两人互执手机在人群中寻找着对方。
有一回苏青弦又「丢」了沈言,打电话才知道对方就在拐角的饮料区,赶到时正碰到沈言提着两瓶可乐,回头对他一笑。
灯光下沈言的笑容实在好看得很,苏青弦一瞬间胸口抽了一抽,一边调侃着自己需要做个心电图,一边走向那个笑容。
沈言放下可乐,「哈哈」地迎了过去,扯着他的上衣袖子:「就跟你讲穿运动服来就好,你看你看,挤得像咸菜。」一边不安好心地笑着,一边给他扯正了被挤歪了的领子。
苏青弦突然有冲动想要吻他。
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人来人往的喧闹声中,只有这一个人的笑容才是世界所有。
沈言一抬头就看到苏青弦深深的眼眸深处,他微愣,一转头拿起可乐避过了这个眼神。
本能告诉他,此刻的苏青弦又异样起来。
心里有着无数种想法,表面上却还是安稳得很。沈言笑着把可乐扔进购物车:「等下你开车帮我拿回去喔,我要补充家里的弹药。」
「好。」苏青弦的眼睛还是看着他的笑容,直到沈言不自在地从他身边走开。
那一次的春节沈言自然是在苏家过的,除了二十八那天晚上苏青
弦开车把挤满后车厢的吃食连沈言一起送回家之外,从二十九开始沈言就被拉到了苏青弦家。
二十九那天早上十点,沈言就被苏青弦的orng call给叫醒。睡眼朦胧的他被告知老大十一点过来接他吃中饭,还被告知再收拾几件衣服。直到搁下电话沈言才终于反应过来:收拾衣服干嘛?
这样想着的他又睡了过去。
所以当苏青弦十一点上门,按了好久门铃之后,就有了觉悟——沈言大概是又睡死过去了。
开门的沈言果然是一脸瞌睡虫的样子,一边打着哈欠,眼角还有眼泪,睡裤松松的样子实在称不上好看,但在苏青弦看来却还是很中意。
沈言匆匆刷完了牙洗完了澡,一边刮脸一边扬声问正在客厅的苏青弦:「我说,干嘛要我收拾衣服啊?」
「到我家过年去。」翻着过期杂志的苏青弦回答。
「啊?」沈言抱着条毛巾出来,下巴一侧还有些白色泡沫,见苏青弦的示意才抹去。
「到你家过年?太别扭了吧。」
「有什么好别扭的,你不是一个人么?正好我也是一个人,做伴吧。」
沈言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们认识以来都没见过苏青弦的家人:「那你爸妈呢?」
「他们出国旅游好长一段时间了,过年也不会回来,我想大概要到明年下半年才能看到他们俩吧。」
「啊?为什么不回来过年啊?」沈言迟钝。
苏青弦收了收杂志,望向刚吹过头发一头鸟窝状的沈言:「他们有他们的两人世界,再说我阿姨不怎么喜欢我,我想她不愿意跟我一起过年。」
沈言脸红了,尴尬地拿毛巾徒劳地擦了把脸,把刚才那些泡沫又擦回脸上:「呃……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父母离婚了。」
苏青弦看着他的样子,轻轻说:「不是,我妈去世很久了。」
沈言这回连耳朵都红了,僵了半天才说道:「对不起。」这样说着的乖孩子沈言在忏悔自己的过错。作为自己认定的好朋友,却直到现在才了解对方的家世,自己实在是太失职了。
苏青弦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了杂志后淡淡说道:「我说,你赶快再去擦把脸吧,我肚子饿了。」
从那天开始沈言又回苏家住了,每天都能吃到厨娘料理的无数好菜。三十那天中午的菜色中间有一味响铃——用豆腐皮包裹馅后下油锅炸的一种菜,馅料有肉、豆沙、菜末等等,因为豆腐皮炸过后金黄松脆,嚼起来响声可喜而得名,是江南小吃中的一种,沈言吃了好几个。苏青弦见他喜欢,直接就把菜盘端到了他面前。
沈言也毫不客气,连吃了五个,把盘子清了一大半,才心满意足地把盘子再挪回去:「说来也奇怪,从小到大,对于春节餐桌的印象中间最深的就是这道菜。小时候家里穷,每年直到春节我妈才会做这道菜。」这样说着的沈言自己都觉得诧异,关于家庭这种话题他并不喜欢拿来谈天,因为回忆并不美好,所以他总是很少回头看,但是此刻,提起这种事却显得很平常,心境也没有感到失落或者郁闷。
苏青弦夹了一个响铃放回自己的碗里:「差不多吧。以前我妈很擅长做这个,每年春节都会做。直到……」他断了断,「她死前的最后一年。」
沈言也沉默了。
吃完饭,沈言突然眉开眼笑,过来揪住了苏青弦。
苏青弦见他笑容灿烂,又有了别样的想法,回了笑容问:「干嘛?想要做什么坏事么?这么兴奋。」
「哈,你别乱讲。」沈言故意朝他扳起了脸,不过一秒后就破功。
「我说,我们做响铃吧。」
「啊?」
「做响铃。」沈言认真看他。
事实证明,即使是商业金童,即使是it奇才,在做别的事情时也不一定得心应手。当天下午苏大少和沈言进厨房的经历被苏家厨娘视为洪水猛兽,心有余悸。
其中过程我们不再描述,总之苏家厨房一时成了水深火热的犯罪现场。等两人终于放弃离开后,厨娘本来精心调制的豆沙馅不光洒遍了桌子,还有不少漏网之鱼直奔光洁的地面。不小心踩到一脚,那黏腻感能让人发狂。
桌上倒是放着不少响铃成品,但是形状千奇百怪。本来应该是长条状的可爱样子,结果从苏沈两位手下做出的,不少是三角形、正方形,还有梯形的。而且最让厨娘「惊艳」的是:几乎每个响铃都有「漏馅」的现象。
事实上做到后来,沈言和苏青弦都以「不漏馅」为目标奋斗着,事实证明,没有天分的人在短期内是很难用数量来追求质量的。
最后厨娘还是把那些不合格的成品送了上桌,沈言和苏青弦以消灭罪证的决心把一盘子响铃都消灭了,结果因为油炸的东西太过腻口,吃了很容易感到饱,厨娘当晚准备的很多其他菜色最后都未被赏识。
吃完饭沈言和苏青弦一同进了书房,他们两方都有些事要处理,对着各自的电脑才十分钟,两人就先后陷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再度回到现实,是因为午夜十二点的烟火。
苏青弦站起来把窗帘大开,映着漫天的绚烂烟火的夜空看来如此璀璨。烟火的声音听来十分热闹,他出神地看了一分钟,转头来看向沈言。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声「新年快乐」,然后相对一笑。
沈言端了两人原已冷掉的茶去倒掉,又重新沏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窗前的苏青弦。摘掉眼镜的苏青弦眼底有些疲倦,内眼角处还有因为戴太久眼镜而压出的红痕,看着这样的苏青弦,不知为何心中大暖,冲着苏青弦一笑。
然后就看到苏青弦冲着自己侧过头来。
那些烟火的颜色照在苏青弦的脸上,沈言却全看不到,只能看到苏青弦那双明亮的黑眼睛,还有眼底的浅浅温柔。
理智告诉他此刻的情况很不妥,然后身体却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面前一片黑暗,身周只有对方的气息。
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危险,然后他只能盯着对方的唇轻轻地压到自己的颊边。
温热的唇有点干干的,然而却似乎能体味到亲吻那一方的心脏的脉动,沈言一时有些恍惚,头皮都有些发麻。
然后气息移开了,苏青弦的脸又在烟火中亮了起来,冲他浅浅一笑:「新年快乐。」
沈言过了好几秒,才能回答:「新年快乐。」
苏青弦的眼又转去看烟火,沈言悄悄地退了一步,他知道自己的脸肯定是全红了。
大脑一片混乱……话说自己为什么要脸红?
就当是普通的贴面礼好了吧……
但是……那种情况,应该是异性之间吧?
所以……为什么……又吻他!?
沈言的心境也像那漫天烟火,一时间纷乱斑斓。
那一个大年夜的晚上特别寂静。苏宅的佣人多半是本地人,大年夜都提早回去团聚了,偌大的苏宅只剩下沈言和苏青弦两个人。
凌晨一点多,沈言洗完澡躺下时,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的心似乎还停留在烟火灿烂那一刻,还在琢磨着那个吻。
如果说之前还能用「洋人礼节」这样的说法为苏青弦粉饰太平,那么现在似乎是行不通了。
沈言瞪着天花板,那上面有阴暗相间的图案,是外面花园里照明灯的杰作。在一片漆黑之中,天花板上像是伏着一只怪兽,随着风声浮动着,就要一跃而出。
沈言用力地闭上了眼睛,选择了沉默。
因为前一天晚上睡得太晚,第二天他们两个起得都有点晚。沈言起床都九点半了,磨磨蹭蹭下楼,看到苏青弦也刚坐到桌前看报纸吃早餐。
「你倒是比我早啊。」沈言坐到苏青弦的另一头,从他手边抽了两页报纸,又端了碗粥过来,一派云淡风轻。
苏青弦眼镜片后的视线越过报纸刊头看向男人,沈言一脸的平静,似乎凌晨时分的难眠毫不存在。
整了整报纸,苏青弦吃完了手上的面包:「等下去花市逛逛吧,我想挑两盆君子兰。」
「好啊。」
两人的对答都很平和又普通,但这一刻,苏沈两人都明白自己正前所未有的有些怯懦。
害怕这一刻的平静会随着对于昨夜的追究而逝去。
所以,两人都再度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苏青弦和沈言没过几天称为「年」的日子。从年初二开始,两人就开始又一轮的拜年安排。年初二之后沈言又回到了自己家,苏青弦没有拦。
到年初四开始,两人已经完全回到了工作状态。对于沈言而言,这就是孤家寡人单身生活的好处之一:过年时分不像旁人那样有众多的亲戚需要走访孝敬。而苏家本身是个血缘关系相对淡薄的家庭,看苏青弦父母大过年都不回家就可见一斑。
新年的开始总是有一堆的事件要处理,还有许多年尾搁置的事宜。因为忙碌的关系,沈言与苏青弦之间暂时除了公事之外再没有别的,而随着忙碌程度的加深,时光流逝的速度似乎也加快了。
沈言的压力很大。
光是组合团队耗用的精力就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虽然沈言并不负责技术团队高层组建的工作,但是作为两方代表之一,必须为两方的制衡和博弈努力。随之而来的是之前在熟悉技术时没有经历过的勾心斗角。
或许用勾心斗角来形容还是稍微夸张了一点,因为目前启明星和苏氏到底还是处于甜蜜的蜜月期,虽然私底下两方都有各自的盘算,但是台面上总是和乐融融的。
与工作上的繁忙相对应的,沈言这几天中午和晚上的应酬非常多,各方面都齐聚一堂,对于沈言的「价值」有了高度评价。特别是启明星一方以总经理方儒成为代表,更是表现得对沈言「另眼相看」。虽然沈言一进入启明星时就已经注定了立场,但两方都不吝于向对方示好。
才不过几个月,沈言就在天堂和地狱间走了一遭,重新回到这片江湖,多了之前摸爬滚打的经验,应付这种局面也算是有了心得。
商场上的应酬免不了酒和色,沈言于饭桌、ktv等等场合与启明星一脉迅速培养起感情来,不过他始终不惯这些,饭局虽然去,酒却喝得少,如果遇到有叫小姐坐陪的场合,总是坐陪凑个礼数,多半很快就走。即使坐着,神色间也总是淡淡。一来二去,众人都知道他的脾性。
这倒也不是沈言假道学,乃是因为他幼时父母就是因为这种事情闹翻,给他留下冰冷的童年回忆,直到成人他都不喜欢这些。好在启明星作为新兴的科技型企业,风气总算干净。他如果是去跑业务,恐怕是没多大出息的。
苏青弦也曾与他同座几次,觥筹交错之间也对沈言这一点有所了解。虽然其实并不意味着任何事情,苏青弦还是对于沈言的「洁身自爱」感到高兴,当然其中免不了几分私心。
偶尔肖远峰也会参与,掌握着上善基金的他是大忙人,又不像苏青弦那样有重要的人「押」在启明星,所以露面的机会反而比大老板苏青弦要少。
某一回苏青弦去了外地,肖远峰到启明星处理些事务,肖、沈、方三人会同启明星的另一个副总聊得兴起,晚上又商量着一起去喝茶。地方是望湖边一处幽静茶舍,那里一向以能看到一弯明月倒映在碧泓湖水之中而闻名。订位置的时间是有些晚了,没订到最好的包厢,不过总算也能看到湖边的绿荫,虽说夜深了看着并不清楚,好歹也算是回事。
到九点多时启明星的那位副总就推称有事先走了。方儒成喝的茶水最多,因此跑厕所的次数也为最,一次方儒成缺席时,茶舍的侍应小姐进来倒茶,那手里提着的是个碧青碧青的仿冰裂龙泉窑的小茶壶。沈言见到这茶壶,突然想起了之前的那段谎言,不由得心中后悔。
这样想着,脸色都有些难看,肖远峰是个精明的人,立刻就看出了身边人的不对劲,小咳了一下,沈言的视线这才收回来望向他。
「老方也真是的,大概是肾亏了。」肖远峰微笑,虽然心里有几分好奇,不过自然不会冒冒失失问出来。
沈言却突然把话题转了向:「苏青弦他好像很喜欢古董啊。」
肖远峰点了点头,他知道沈言和苏青弦最近的关系很亲近,像沈言这样直呼苏青弦名字的也算少见。私底下他也琢磨过怎么这俩人的关系就这么突飞猛进的,不过自然是啥也没想出来。肖远峰只能猜想沈言脑子里有什么让苏青弦感兴趣的金点子,但是观察了很久也没有头绪。
然而,老大总是对的。如果发现老大不对,请参看上一句话——这乃是苏氏的一道金科玉律。
沈言必有什么过人之处——肖远峰这样想着,回答了沈言的话:「是啊,他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