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云弄
“云南大理有十九峰,十九峰中的第一峰叫云弄峰,云弄峰下便是著名的蝴蝶泉,每年春天的时候成千上万只蝴蝶相会于泉畔,五彩缤纷,景色壮观……”
在路过一个旅游团时,他又听见带队的导游在向旅客讲解,相同的解说词,相同的语调,相同的表情……现在是旅游旺季,自从来这里定居之后,像这样的旅游团他已经不知道碰到多少个了。
他没有在意,本想继续赶路,就在这时,听见旅游团中有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问道:“导游姐姐,那这座山峰为什么叫云弄峰呢?”
导游小姐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在这闻名中外的蝴蝶泉景区会有人对一座山峰的名字感兴趣。
“这个……小妹妹,你看那山峰终年云缠雾绕,如梦似幻,就像一位仙女舞弄云霞……”
“可是很多山峰都云雾缭绕啊,为什么只有它叫云弄峰呢?”聪明的小女孩立刻反问。
导游小姐尴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看周围没有成年旅客注意,便摸了摸女孩的头,索性不再管她,继续往前带队。
女孩没有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所以很郁闷。
“喂,小家伙!你想不想知道故事的真相呢?”这时有一个轻快的声音自后面响起。
他的脚步停住,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相传在很多很多年前,大理有一位神医,他心地善良,医术高超,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当地的百姓为了纪念他,便将他的名字作为十九峰中最高山峰的名,代代相传……后来云弄峰下出现了蝴蝶泉,每年春天吸引万千蝴蝶,人们常说是因为那位神医化作了仙。”
“神医的名字是叫云弄吗?”女孩有些神往地问。
“是啊,他叫云弄,总是喜欢穿白衣,气度不凡,性情温和,据说当年连大理段氏的公主都想要招他做驸马……”
“小英!”女孩的妈妈在前面喊她,“我们要走咯,还不快跟上?”
女孩抬起头看了看跟自己说话的漂亮姐姐,又看了看在她旁边站定正微笑望着自己的帅气哥哥,小嘴惊讶得微微张开。
她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呢!
妈妈又在叫她,她只好不舍得地最后看了那两人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十七,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要在家等我吗?”他转过身,逆光之中看不清她的脸,但他可以感受到此时她那懒散闲适的神情。
“算了吧,我怎么可能在药铺里待下去?”白
十七郁闷地向上吹了吹流海,“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为了跟你搭话赖在店里不走的女客人!你说,你平时跟她们乱抛什么媚眼!”
他觉得很冤,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不是你说的让我在店里出卖色相招揽生意的?现在又把气撒在我头上。”
白十七不满,立刻反击:“喂!你知道这几百年围在你身边的女人有多少!很碍眼知道不……”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小声点,难道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是不老不死的妖怪?”
白十七做了个鬼脸,他拉住她的手,两人在夕阳遍洒的青石路上肩并肩地往家走。路过菜市场的时候他们买了很多新鲜的蔬菜,还有洱海新网上来的鲜鱼,又打了一坛家酿米酒。
今天是特别的一天,他们等这一天等了许久,真的需要好好庆祝一下。
终于回到他们在古城里开的中药铺子,白十七在出门前已经打烊关了店,门窗都上了木板。她抬头看了看那古旧的匾额,微微出神。
“云,我们这一次应该不用再离开了吧?”
“嗯,只要你喜欢,我们可以永远在这里住下去。”他回答。
“真的很喜欢这里,只是以前无论多舍不得,住个三五年总要搬走。”白十七喃喃地说,她看着匾额上“芸家老号”四个字,眼神里充满了久远的回忆,“这家铺子还是我们刚刚来人界的时候开的,想不到竟然一直流传到现在,连名字都没有换过呢。”
他默默地看着她仰起头的侧脸,长长的睫毛轻微扇动,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于是忍不住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揽在怀里。
“放心吧,过了今晚,我们就会和正常人一样了。可以在一个地方呆很久,生儿育女,送他们上学,看着他们慢慢长大……”他说着,在她的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谁……谁要跟你生儿育女!”白十七脸突然红起来,有些气急败坏地推开他跑走了。
他愣了一下,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拎着已经塞得满满的菜篮子慢悠悠跟着她回到家。
哎,都老夫老妻的了,还羞什么!
明明……什么事都已经做过了……
接下来他和十七两个人一直在厨房里忙活,准备了一大桌的饭菜来迎接他们的老朋友。
他们本以为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那些人会来和他们一起庆贺。只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人
,他这时才隐隐觉得,有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正如一次居元仙人来看望他们时无意中透露的:
没有了神兽的世界,王因无法与之行神圣之礼而丧失了神力,经年累月,王族慢慢与普通人变得一样,失去了几倍于常人的寿命。随后,所有神迹渐渐从世界上消失,各种有神力的上古生物都慢慢退化,九大仙人也不再需要传授人仙术,相继遁世,不再现形于人前。由神兽来选择王者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新的朝代更迭只遵从于其本身的强弱兴衰,历史得以平稳地向前推演。
如今,那个世界与人界已经很相似了,唯一的区别就是还存在一种头上长灵角身形似白马的胎生生物,被尊为国之吉祥物,永不杀戮。
“他们不来也好。”白十七抱着冰镇过的米酒坛子,在饭桌前坐下,“我们两个自己庆祝也不错,省得被他们烦。”
“好。”他找出两只精致的酒杯,也坐到桌子旁,“我们很久没一起喝个痛快了。”
白十七眼睛向墙上的挂钟瞄了一下,有些兴奋:“是啊,来了人界就没怎么喝过酒,记得我们喝得最畅快的一次还是以前在卧龙山的山寨里,那时候你还是个土匪头子呢。记得吗?”
他帮着摆碗筷的手微微停顿一下,随即笑道:“是啊,当然记得。”
白十七正在专心倒酒,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他温和的眼睛里那一闪即逝的情绪。
两只盛着透明酒浆的古瓷杯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十七拿起其中一杯,双手平端在面前,神情颇为庄重:
“敬,万能的神,唔……虽然他不太靠谱,给了我重生的机会。”然后一口将酒喝光。
“敬,这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放弃了他的王位,救了我的命。”她说着又给自己倒一杯酒喝掉,只是这次,她在看着对面的男人笑,满眼柔光。
“敬,我自己。”她倒了第三杯酒,目光却落在对面墙上的挂钟上,似乎很紧张,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直到钟表上的指针指向某一刻。“敬我自己,因为今天,是我的死期。”
说完,她一饮而尽。
他们最初返回人界时大约是在人界的南宋时期,因为他们身上还存有神力,因此得以不老不死,几百年过后仍是年轻的模样。于是,他们经历了宋元明清民国解放二十一世纪……直到现在,当年作为杀手的白十七生活的年代。
九大仙人说,那个作为杀手的她在这一空间死去,现在的她便可以变为一个普通的人,而相应的,在教官死去以后云弄也会变为正常人,从此便可以经历这个世界的生老病死。
作
为已经活得太久的他们,与长生不老相比,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真实地活着才是更大的幸福。因为那意味着再也不用为了躲避邻里怀疑的眼光而不停地更换居住的城市,不用再这样毫无希望地在世界上当活僵尸,不敢和人结交;也意味着,他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所以,他们非常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连喝完三杯酒,十七很痛快地抹了抹嘴,看着坐在对面的他笑道:“还记得吗,那一晚你就是这样站在城墙上连喝掉三碗酒,当时我就觉得帅呆了,心想着以后有机会自己也要这样尝试一次,嗯,果然很爽!”
他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给她碗里夹了些菜,叮嘱道:“先吃点东西,不要空腹喝酒,免得伤身。”
十七撇了撇嘴,嫌弃道:“你越来越罗嗦了,真的要变成老男人了?”
他微微皱眉,哼了一声,佯怒道:“我看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别忘了我还是王,没有我你可要变成四蹄的动物。”
“切,你都用王位交换了我的命,怎么还是王?”十七不服气地反驳,但还是有些心虚地小声问了一句:“那个……如果你不在了,我是不是还要变回兽啊?”
看着十七一脸苦哈哈的表情,他忍不住轻笑,说:“是啊,所以你要祈祷我比你命长啊,老婆子。”
“喂,你说谁是老婆子?”
“都活了几千年了,不是老婆子是什么?”
“那你还是老头子呢!”
“好啊,老头子老婆子刚好是一对……”
就这样一边斗嘴一边喝酒,直至夜深,十七终于拼不过酒力瘫倒在桌上。
他将她轻轻抱起,放回床上,收拾好东西后刚要准备休息,却突然想起什么,于是披了睡衣走到院子后面,将角落里一处松动的石板启开,拿出一个狭长的木盒。
里面放着的东西,是一支简单的木笛。
这支木笛样式很普通,毫不引人注意,当然,如果不是它周身流动着那种神秘的暗紫色光。
那是被附上一个人记忆的魔法光。
他看了那木笛良久,闭上眼,再次将手覆在那上面,就如几百年前初来人界时那样。
那个时候,他守着昏迷不醒的她,茫然无措地面对这完全陌生的世界,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打开锦盒,读取木笛上附着的那段记忆。
这是上川近的记忆,事实上也是他的记忆,只是失去王魄以后,那些曾切实发生的往事,也随着这被剥离的一魄而被带走了。
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回忆完整的自己。
手触上木笛的刹那,往事重现如昨昔,不论是他所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全部潮水般席卷而来……
…
…
…
我的全部记忆被分割成三个部分,直到在荒海彼岸的修罗阵下,看着她带着泪光的悲伤的眼,我才终于想起了所有的事。便如转世轮回,一切混沌的、清晰的零星片段,慢慢在我的记忆深处拼接成一条完整的锁链,将我的生命从此与另一个人牢牢捆缚。
纠缠如斯,牵绊如斯……仿若三生三世。
正如我最爱的雪凌花,它的另一个名字——
情定三生。
我自幼便知道自己与几位兄弟不同,那高高在上的王者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灭我族人的仇敌。我每日对他恭敬,扮演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师傅青罗仙人对我要求一向严格,我的课业是王子中最好的,人们都知道大王子近天资聪颖,文武俱佳,却无人知道那千万个寂静的夜晚我是如何挨过的。
尽管我掩饰的很好,但王还是隐约察觉到我的身份,在进一步暴露之前我决定以退为进,放手朝中大权,离开王宫云游四海,结交天下名士,并隐姓埋名于卧龙山暗中培植势力。
不久,师傅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苍翠山上有神迹显现,下一位神兽即将从雪凌花中诞生。
一旦神兽在上川家的王子中选出继承人,到时大局已定,我便永远丧失了复仇的机会。于是在师傅的辅助下,我锁住身上的一魄,变换了容貌返回王都,并逐渐获得了王的信任,成为当朝的国师云弄。
魂魄被锁住以后,我的记忆便逐渐模糊,感觉自己逐渐变为另一个人,就像沉浸在一场大梦中。我唯一还记得的只是自己的身份,前朝芸氏王子,还有这次以国师身份返回王都的任务——
在神兽成年之前想尽一切办法将之除掉。
但是变为云弄之后我的心境比以往平和很多,对于仇恨的执念也渐渐变淡。相比于颠覆上川,恢复芸氏,我更愿意看到天下太平,百姓富足。我想如果不是师傅的叮嘱,我几乎就要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终于等到雪凌花盛开的那一天,苍翠山顶,王与文武百官上山朝拜,迎接新任神兽的降生。作为国师,我遵从王的命令,亲自为雪凌兽祷念咒文祈福。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对雪凌花的喜爱,在雪凌兽睁开眼睛的瞬间,我便被她那清澈的目光深深触动,仿佛生命中一直不甚遗失
的某个部分,在我与她的对视中骤然寻回。
我喜欢她。
可是,我却不得不在她成年之前杀掉她。
雪凌兽似乎很喜欢亲近我,但我却不得不与她保持距离,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有可以伤害她的机会。
因此,即便我知道她每日都站在雪凌殿上看着我经过天华湖,即便我知道她总是喜欢偷偷跑到红莲池畔听我吹笛,即便我知道不论我走到哪里她都默默跟在我身后……我都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接近她,怕师傅会下达最后的命令。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一只没有幻化为人的神兽有如此的感情,我甚至无法想象她变为人形后会与另一个男人纠葛不清,那是我无法忍受的。
师傅看我的目光日益复杂,我却觉得自己在发疯的边缘。
因为一魄被锁,每隔一段时间那被锁住的魂魄就会反抗束缚魔法,让我痛苦不堪。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反抗愈加频繁,也愈加难以忍受。
终于在一个夜晚,锁住的一魄脱离了魔法的束缚,在那短暂的片刻,雪凌兽竟然出现在我面前。她看着倒在地上的我不明所以,凑上来查探,却不慎触到了那游离出来的一魄,竟然变为少女之身!
她惊奇地看着我,喜悦溢于言表。
“我是凌儿!”她笑着对我说,“雪凌花的凌,雪凌殿的凌。凌儿!”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身上被锁住的一魄竟是王者之魄。
因为神兽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变成人,一种情况世人皆知,即成年后感应到王者之气。还有一种情况因为涉及到有违天道的封印分割灵魂,所以闻者甚少,即王者的王魄直接附着在神兽的身体上,便可令其化为人。
这就说明,我是未来的王。
王魄重新被束缚回我体内之后,凌儿又变回雪凌兽。她更喜欢缠着我,而我也不再回避她,越来越多地和她呆在一起。
红莲池畔我为她吹笛,教她各种草药的用途,告诉她怎样用雪凌花酿酒,给她讲述外面的世界……她神往而专注地看着我,就好像也随着我走过万水千山,飞越荒海,游览仙岛……那时我对自己说,终有一日我要带她离开王都,离开这冰冷没有人气的地方。
几十年弹指一
瞬,老王病逝,神兽成年,然而因为我将王魄封印,所以凌儿无法变人,未来之主没有出现。
我竭力延迟着体内另一个人的回归,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变回大王子,与凌儿的所有记忆将不
复存在,而凌儿也终将卷入血腥残忍的权力争斗。
我不想,可我无能为力。
这一天还是来临,当王魄冲破束缚与其余六魄合一,我听见身后有人奔跑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她,可我再也无法回过头唤她一声“凌儿”。
七魄相合,上川近苏醒。
作为国师云弄的记忆,便到此为止了。
……
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当我再次清醒,却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赤`裸的少女。她突然上前紧紧抱住我,欢快地叫道:“你是云!”连眼睛里也盛满欢乐。然后便向我俯首跪拜,誓约忠诚。
究竟发生了什么?云弄是不是应该已经将神兽除掉了?我仔细回忆,却一点也想不起魂魄被封印以后的事。
王宫内有士兵巡逻,我让她将我藏起来,她把我带回雪凌殿,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我就是被选中的王。
真是天助我芸氏!
雪凌刚刚变成人,很多事都不懂,我也惊讶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耐心,竟然能沉下心来手把手教她,从吃饭到穿衣,从识字到下棋……她似乎很喜欢以前的云弄,把对国师的全部依恋都转移到我身上。
这样很好,这样不论我让她做什么她都会心甘情愿。师傅和我有一个计划,只要牺牲雪凌一人便可以成大事。
我们在等待最佳的时机,在这之前我一直秘密住在雪凌殿,每日与雪凌朝夕相对。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不喜欢她叫我“云”。从刚开始的不在意,到越来越懊恼,甚至会忍不住像傻子一样去纠正她。
我竟然在吃自己的醋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便觉得十分荒唐。
她是神兽,我是王,她是兽,我是人,我怎么可能会对她动情?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在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驻在她身上,我喜欢看她笑,喜欢看她憧憬地眺望王宫外面的景色,喜欢她缠着我给她描述外面的世界,喜欢和她并肩躺在雪凌花下辨认漫天星斗……
时机已到,师傅问我为什么还不执行计划,我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一向将家国之仇放于首位的我,第一次犹豫了。
然而我的犹豫,并没有改变事态的发展。
她还是死了,就死在我身上。我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化为飘零的雪凌花……魂飞魄散。
那一瞬间我的痛苦超过了我的想象,我从未料到可以如此在乎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仿佛犹在眼前,却终归像不留痕迹的风尘,销声匿迹。
我疯狂地叫她的名字,感觉像是有人生生从我的心上挖走一块肉,我不断提醒自己她这样做是为了云弄,跟我没有关系,我还有没完成的使命,我不会为一个女人舍弃自己的江山……
可是到最后一刻,我还是将自己的王魄分离,缚住了她渐渐消散的灵魂碎片。
我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如何,可是我却做出了这有生以来最不明智的决定。因为那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
想和她在一起。
……
这一次失去意识持续了很久,只是我没有想到会长达一百年。再次醒来是在一处温泉里,那时游离的王魄刚刚从人界回归,我的脑中一片混乱,眼前是错乱的画面,有时会看见陌生的海岛,有时会看到长满芍药花的山谷。但不论在哪里,我似乎总能看到一个让人无法割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