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了。

一股回天乏术的巨大无力感摄住江梦的四肢百骸。眼下这样的局面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今天的整个开场曲,就是有意设计出来让尹懿出丑的。

混同一个圈子那么多年,这些人摸透了尹懿的脾气,他那高傲的个性,还有对演出近乎强迫症的完美主义,注定了他不会叫停乐队和指挥,但太久没有练习的曲目,即使硬着头皮弹了,也能想见中间会是怎样的错漏百出。

有之前的事情铺垫,今晚这曲过后,尹懿大概就要成为整个古典乐圈子,甚至整个大众舆论里的笑料。

指挥打出定拍小节,江梦看见,尹懿几乎是立刻就露出了讶异的神情,旋即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两首曲子的节拍不一样,他这样有经验的演奏者,只需看指挥的起手式就能发现了,然而真正令人绝望的是,越是这样,“什么也改变不了”的现实才越显得残酷。

此刻,台上的尹懿比他们所能想象的处境更加糟糕:他仅仅只能猜出乐队是有意瞒着自己改了曲目,在第一个音奏响之前,却根本无从知道他们最后究竟选了哪一首。贝多芬第五号协奏曲,从乐队开头到钢琴进入,中间仅隔了短短两小节,而这两个小节里,只有一个和弦。

也就是说,真正留给尹懿反应的时间,就是那时长不到三秒的和弦。

江梦忍不住闭上了眼,他不敢去想尹懿平时那笃定自信的样子,因为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那样的尹懿。

就在这个当口,乐曲已经开始了,江梦感到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牢牢盯着尹懿,甚至捕捉到他听见弦乐演奏的那一瞬间,微微蹙眉的神情。

钢琴进入得比正常晚了将近半拍,不过总算还是跟上了,只在刚才电光火石的片刻破碎之后,尹懿就十分专业地藏起了所有的慌乱无措,表现得像是意外从未发生过一样。

带领钢琴进入第一段小独奏后,弦乐利落地撤出,整个音乐厅里,只有尹懿演奏的一串单音音阶在寂静的空气中流淌,如同夜幕里倾泻而下的星泉般缤纷落下,显得格外干净而灵动。他的手臂舒展,带动手指笃定地划过键面,不急不缓,把旋律交代得清晰而自然,最终,那些星子总算都稳稳散落到地上,交接给乐队前的末尾音,尹懿仿佛已然回归到了那一以贯之的沉稳状态上。

江梦屏息听完,顾不上去欣赏那美妙,只在那段短暂的钢琴独奏过后稍稍放下了一点心:第一句没有出错,至少能顺利地给听众留下不错的初印象,这样,后面即使有瑕疵,好歹也不至于下不来台了。

然而江梦也看得分明:尹懿那下意识挺直的脊背,其实出卖了他心底的紧张。乐队回归演奏以后,钢琴虽然暂时退场,尹懿却一改平素的习惯,眼神片刻也没有离开过琴键,江梦知道,他这是在回忆后面的内容。他大概真的已经有很久没弹过这首曲子了,当主场再次交回钢琴上,他起手的时候甚至有一瞬间犹豫找音的动作。

江梦只觉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钢琴的声音不断唤起他心中的紧张,唯恐下一个音就弹错了,被观众们察觉到。

这种感觉在尹懿进入第二次小独奏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这里是整首曲子的第一个技巧难点,从半音音阶进入颤音,在过渡到高音区的双手交替回旋,这里要表现的是如同钻石光芒般精巧又华丽的画面,钢琴需要像独舞的精灵一样,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应该有的位置,却又必须维持灵动,不能让人觉得死板,江梦自己曾经弹过贝五,他知道这需要多少遍的练习才能实现。

尹懿的神色已经严肃得近乎冷凝,可手底下却没有半点含糊,此刻,他演绎出的旋律好似与他自己已然分割在了两个世界,任谁都无法想象,这实在不算自如的演奏状态下,音符跳跃生长却那样的自由辽阔。

为了掩盖缺少准备的事实,尹懿临场更改了这段独奏的处理方式,颤音由慢到快,再回归到和缓,放缓了音乐的节奏,为和弦转换争取到了调整的时间,气息却并没因此断裂,相反,更加舒展的速度,仿佛提前为这部奏鸣曲式的乐章打开了庄严辉煌的图景。

如同一个预兆,或者一丝不易被人发现的线索,这图景时隐时现地藏在流淌的音乐中,节制却又生动地偶尔露出端倪,仿佛不经意挥洒到洁白纸面上的绚丽色彩,是一种意外之喜。

尹懿的表现,让人无法相信那是一首已经被演奏者搁置已久的乐曲,相反,台下的观众们早已不自觉地沉入其中,就连指挥都颇为惊讶地多看了尹懿两眼。

如果说,刚开始乐队是带着别的目的,气势逼人地试图与钢琴争夺主导权的话,到了这里,乐队已经不自觉地和尹懿统一步调,钢琴同弦乐对话般地交替透出一股充满魅力的和谐宁静,就好像是女神驯服了巨浪,如今整片大海都是她的舞台,所有翻滚的水波,都不过为应和她的美。

江梦听着听着,发现自己已然忘了紧张。尽管久不练习,尹懿却对这曲子保有另一种熟悉€€€€他能准确地预判每一个容易出错的片段,并且立刻想好应对的方法,所有这些小小的设计,反倒都成了一种个性化的吸引力。

也许这一场五号协奏曲不是最精确的版本,却一定是无以复刻的独特珍宝。

演奏不知不觉进入后半段,尹懿显然也越来越进入状态,随着琴音低柔的吟唱,他眉眼之间也盛满了温暖的光彩,这是江梦从没有在尹懿眼里看见过的,在舞台聚光灯的暖和光线下,尹懿的温柔,好像从那不近人情的壳子底下透了出来,显得那样纯粹。

第31章 Op.7 No.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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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梦一时之间看呆了,就连曲子已然走向尾声都没有意识到,没来由地,他突然觉得,尹懿眸光里的每一分闪烁、手指尖的每一次跃动,仿佛都是在试图向他传达着什么情愫,哪怕自始至终,尹懿的目光其实都没有朝着自己这边。

这种错觉吓得江梦心漏跳了一拍,就在他恍惚的片刻,开场曲已经在钢琴与管弦乐气势如虹的结束和音声中奏毕,身边的观众纷纷起立鼓掌,大声呼喊“bravo”。

这是音乐会中很少会出现的开场即高潮的场面,江梦也不由自主和众人一起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他眼眶中蓄着眼泪却不自知、也无暇顾及了。

回想起二十分钟以前,那种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一般的绝望,竟然已经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好像是上辈子经历的事情,而现在,尹懿这收获如潮的好评的惊艳演奏,让江梦甚至觉得,他今天本来就应该在这里,弹奏这首曲子。

尹懿在钢琴前多坐了半晌,好像终于松了口气似的,他一直紧绷的肩现在总算放松了下来,走到台前致谢的时候,他笑得是那样得体,背后的任何暗潮汹涌,在舞台上属于音乐的这一刻,他不会让观众们看出任何一点端倪。

江梦看着尹懿,那个永远都是自己为自己修筑起神坛的、耀眼的他,知道自己正是因此而喜欢这个人,正是因此,才会不惜一切代价追随他的步伐,又不顾那些伤害也要在他身边。

尹懿离开舞台以后,江梦后脚就起身朝后台走去。眼尖的记者看到他,也不顾下一首曲子已然开始演奏,就跟上来问他对于尹懿刚才的表现有什么评价。

江梦被这样一问,刚刚在尹懿的演奏中多少得以平复的不满又浓烈了起来。像这种乐队临时换曲子,而不让钢琴家知情的情况,在音乐圈里早已不是第一次出现,有的人甚至把它看作是只突显古典音乐圈独特魅力的潜在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