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不算忙,”钟悯无意浪费口舌描述用来打发时间的日常,“才回国吗?”
方重行伸手将眼镜上推。在一人独处的日子里,他养成新的习惯,思考时会不自觉地扶眼镜,不用食指推鼻梁处,也不是双指拈镜腿,而是张开整个手掌,用拇指和中指上移镜框。于是在这个小动作里,他的脸与眼便会被短暂遮住片刻,看不清神色到底如何。
具体日期是两年前的元旦,连除夕都没和家人一起过,舍下总部的安逸工作奔回国来。
契机应当是姐姐出嫁前一晚,方重行仍处于硕士在读状态,两个人都不睡,避开爸妈在泳池旁坐着聊天。
恋爱菜鸟说:“姐,感觉你和姐夫一路走来特别顺利。”
姐弟这么久,新嫁娘不会不理解弦外之音。她宽慰他:“幺宝,你不要怪姐姐说话直白。在我看来,你们那时候不能在一起是早就注定的结局。你们都太年轻了,才十八岁,喜欢也太纯粹,好像有感情就能战胜一切。就算真的在一起也未必能走得长远,你能明白吗?”
“因为构建一段亲密关系需要很多因素,单单有爱可不够。双方家庭,物质基础,彼此尊重,相互信任,能否为对方的需要而舍弃自己的一些习惯,等等等等。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成为对方的后盾,过程要经历相当一段长时间。我和你姐夫也吵过架闹过分手,但是磨合过后我们确认了彼此就是那个值得交付真心与后半生的人。”
她叹一口气,似是自责:“当初鼓励你是不想让十八岁的你留下遗憾,没想到反而成为你最大的一件心事。”
方重行回答:“我没有为说出喜欢这件事感到遗憾。”
我从不为我的勇敢感到遗憾。
梁奉一像小时候一样揉揉他的脑袋:“路很长,你还有时间去感悟、去释怀。慢慢来吧,也许某天你午觉醒来,就忽然豁然开朗了呢。总之,无论你做什么,姐姐都支持你。”
姐姐的那句支持成了方重行这艘船的岸。
他觉得自己可能顿悟些许,也可能依旧是个作茧自缚的囚徒。毕业后一心扑在工作,本人物欲又极低,与父母住在一起家庭开支不需要他花费,随着存款数字雪球般愈滚愈大,“成为他的后盾”的想法便愈发强烈。在此愿念与“得到他”的欲念两股力的共同支配下,方重行最终食言。
提交调任申请时母亲自然过问缘由,在职场中他与方非保持着严苛的上下级关系,方重行既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下属。当时他撒的谎骗过所有人,为了集团的利益,他有责任也有义务让它越来越好。
方非无法拒绝,本想为儿子铺好路再让他走,结果发现方重行早已安排好一切,仅欠一纸调令的东风,她只有放手。毕竟,在她的悉心培育下,两个孩子早已能够独当一面。
启程时姐姐姐夫去送他,梁奉一借拥抱之机跟他讲悄悄话:幺宝,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还算年轻,”他说,“就再勇敢一次吧。”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不是最近。抱歉,具体日期记不太清楚了,”方重行偏头冲他微笑,“大致是两年前吧,公司战略调整,所以派我回来。”
车流慢慢动起来,钟悯盯着前方车辆一闪一灭的尾灯,说:“以为你不会再离开伦敦。”
他调整下坐姿,声音比雨还轻:“……之后还走吗?”
“看情况吧,近几年不会走,”方重行望过来的眼神快要将人吸进去,“你怎么想着回江城?”
钟悯低头笑笑,碎发掉在额前,他抬手将刘海后捋,换气的同时吐出一句:“北京太大。”
够不着底似的,尤其是得知你不会再回来后,我就成了无根浮萍。
方重行没有立刻接话,又扶了扶眼镜。
随后,他主动提起从前:“钟老师,待会儿微信再加一下好吗?刚到国外手机就被偷了。”
难怪给他发的消息都石沉大海。钟悯点头:“好。”
出市区上环城高速,路况顺利许多。方重行开车稳当,不会猛加油门,也不会速踩刹车,始终保持均匀车速向目的地移动。
他似乎与生俱来一种微妙的、令人感到放松的安全感,润物无声样。就好比下雨,不必担心淋湿,因为进自习室绝对会看见他在。他给出的承诺从不落空,相较于嘴上功夫,他更偏好于做。
这种稳重放在十八岁的他身上略显老成,但融进二十八岁的骨骼里,便成为独一无二、难以替代的气质,接近他的每个人很难不为之吸引。
与预计时间分毫不差,四十分钟过后,SUV驶进一座清幽的竹门庄园。
雨下了一路,此时已停。方重行按照指示牌拐进预定房间对应的车位,与钟悯一起解下安全带。
庄园远离市区,静,满眼翠绿,风吹过竹林带起哗哗一片声响,从车位通往房间的廊桥边挂了几盏灯笼,幽幽散发出暖黄色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