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过别,方重行亦要离开,抬眼见深沉暮色铺天盖地侵袭而来,仿佛置身深海。
不过刚迈开步伐,又听得身后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仅仅两步之遥,钟悯的表情却模糊到快要荡然无存,声音顺着风传入耳朵。他说:“其实我不怕狗,也不怕黑。”
“怕也没关系,”方重行即刻回应,“下次可以继续躲进我的影子里。”
第二十五章 初雪
江城步入冬天,一中不再强制学生穿春秋季校服,但进门照旧查学生证。人还是那么多人,但由于穿得厚,加上天冷,入校队伍总有种慢吞吞的闲散。
教导主任看不过眼,每天早早到,随身揣个录好音的大喇叭,进校第一件事就是先按下开关,带着江城口音的不标准普通话便中气十足地洋溢整个校园:“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愿意挤!它——总会有的!动作快点!”
高三上学期过去大半,期末考试积雨云般黑压压欺在每一个班级门口。过了期末放寒假,寒假再见面是下学期,一切紧迫通通一个指向,高考。
方重行始终以旁观者的姿态从容面对,上次老邱喊他过去谈话,三个老师一致认为放弃保送太可惜,但尊重他的选择,随后问:那你的目标院校是哪一所?
关于此问题,他自己目前暂无特别清晰的认知。他以前专注于奔向国内顶级学府,但全靠成绩清北的确不稳当,就算如愿录取可能也不是母亲要求的专业。不能得到理想中的结果,其余选项一概难入他眼。因此当时方重行并未给出答案,只说待成绩出来再做决定。
在校的白天活泼又紧张,所以下了晚自习后他偶尔、当然频率自然不能称得上是偶尔,隔个两三日就会选择与寻芳苑相反的方向,一人独自进入条小路,不过多久,是两个并肩出来的身影。
离艺考还有半个月,说是半个月,算一算不过两周。钟悯结束训练的时间越来越迟,不过再不在瑜伽垫上将就着睡,无论多晚都要往回赶。
那一盒曲奇消耗的速度慢得诡异,方重行等他下课的时候终于知道原因。每次悄悄往嘴里塞四分之一,小小一块,不敢咀嚼,在嘴里含化,做贼一样无声扣紧曲奇罐,见没人发现就惬意地偷笑。
“是秘密噢,”钟悯伸出尾指,要与方重行约定,“敬姐勒令戒糖戒辣。”方重行陪他玩这个幼稚的小游戏,同样伸出小指,勾上他的,转上一圈,大拇指再一按,约定好了。
平姨只一次便习惯方重行规律的不规律,煲的汤在他进门时总是适宜入口的温度。等待两个高三生喝汤的空闲,她就继续勾毛线手套,一针针一线线填进满满当当的温暖,边勾边念:“好久不见,小悯怎么瘦得厉害?高三得多多补充营养,以后放学都和阿行一起回来哈!想吃什么告诉阿姨。”
平姨手巧,完工速度特别快。先勾完的那副方重行并未先戴,等另外三副织成,他一齐装入书包带进学校,给周洲一副,自己留一双,余下等放学见他们俩时送出去。
小乔捧着手套,兴高采烈锤他胸口一拳,小鸟依人的:“菩萨你真好,我是个女孩儿我肯定嫁给你。”
方重行来的次数增多,渐渐与机构的一众老师同学混个面熟。敬姐从他们身边路过,似笑非笑打量他一眼,保持着初见时不冷不热的语气:“那小方可不一定看得上你。”
小乔气呼呼地跑走上课。
转眼十一月底。
那天晚上从机构大门出来,十一点,江城正于深夜静静落下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初雪下得急切,雪花扑扑簌簌飘落,完全复刻水晶球倒扣再摆正之后的场景。回去的窄道大白一片,居然没有一行脚印,远远望去像给大地盖了条蓬松松的棉花被子。
钟悯惊喜地看着反复来回很多遍的路:“哇!好幸运!”他拽住正准备抬腿的方重行:“等一下再走啦。”“怎么了?”
“你看,我们两个并排走,就会有两行脚印,对不对?”方重行看向他笑眯眯的脸,附和道:“对。”
两行脚印又怎么了?
“我们只踩一半的雪好不好?”钟悯抓着他的袖口荡秋千一般摇了摇,“等明天有人从这里经过,看见另一半完整的雪,也会觉得很幸运!”
不知道天马行空且逻辑自洽的想法都来源哪里,也许是他存于心中的星星。方重行依言迈开步伐,率先在右侧留下足迹,钟悯走在后头,接二连三踩在脚印之上,躲进他的影子里。
小企鹅似的摇摇摆摆、亦步亦趋出了老旧的路,又一起站在拐角往回望,是一排步距相等、整整齐齐的脚印。
钟悯摘掉与方重行款式一致的雾灰色手套,从羽绒服兜里掏出来手机将这一幕记录:“真是太好啦!”他将手机递过来同他分享:“阿行你看。”
主景物当然是一半小心打碎一半完好如初的幸运,曾照耀他们身上的昏黄路灯温情脉脉守卫着沉睡中的小路,而雪仍未停。方重行一直明白,其实很多事情都需要天赋。他仅仅在物理学科上富有一定天赋,余下所长全靠聪明的脑袋及父母庇护下的勤能补拙。钟悯则被上帝宠爱地赠予许多礼物,随手一拍的构图都巧妙,这些似乎与生俱来的灵魂碎片组成他,却又不是完整的他。
“很漂亮,”他看看钟悯被冻得通红的鼻尖,随即将视线转移至其他部位,“萨沙,闭眼。”
钟悯在茫茫大雪中照做。
方重行取了手套,轻轻摘下他睫毛上粘的一片雪花。